他心底做好了打算,真正实行的时候却是推三阻四、拖拖拉拉的厉害。
这一拖,就又是十载春秋。
那个曾经被他娘打的鬼哭狼嚎的少年已然成人,青涩的脸慢慢变得沉稳,终于也到了谈婚论嫁、迎娶新娘的那日。
只是自那日离去后,他再未上过山,仿佛是忘记了曾经遇见过的那位妖孽书生,也忘记了当日听到的诸多旧事。
新娘过门的前一天,苟不淡十年来头一次上了山,沿着过去熟悉的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尽头,而后对着密林深处拜了整三拜。
封霄阳隐了身形,望着五体投地、拜的规矩的苟不淡,心中空茫的厉害。
苟不淡拜完了,慢慢跪直了身子,喃喃道:“谢神仙大人庇佑,不淡铭记在心,幼时多有得罪,日后年关之时,必在家中供奉仙人……”
这就是担心他封霄阳是这山间的精怪,日后要找上他讨债了。
封霄阳听了一半便不愿再听,默默闭上了眼,勾起个有些苦涩的笑。
是了,他这一世终究是凡人,而他毕竟是个活了千年、并不属于这个界面的,其中天壑,并不是那么容易便能逾越的。
封霄阳想要的,只是个能听他絮絮说上一串的废话、能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能一直陪伴着他的人罢了。
即便是如苟不淡那样,半懂不懂的听他说上半天的话,也好。
他这辈子承载的实在太多,知道全部的人也大多都已转了世,只留下封霄阳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这界面,连想找人嬉笑怒骂上几句、调侃调侃彼此的过往,也做不到。
他越是看着凡人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就越是觉得自己这生活过得无趣。
可要让他再去主动找上什么人,他又打心底里逃避着、害怕着,仿佛是将自己那满心的热血与生机全留在了虚怀宗上,离去的只是个空荡荡的壳子。
封霄阳想找东西来将自己填补完全,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心空的厉害。
他分明是清楚自己这样的状态是因为什么的,却依旧下意识的逃避着、躲闪着,反复催眠着自己,将自己囚禁在了山林之中。
苟不淡娶妻的那日,封霄阳变了模样,混在参加宴席的人群中,看着他小师叔那张与前世截然不同、却笑的灿烂的脸,慢慢弯了眼。
真好,他仰头将碗里的米酒喝尽,暗暗的想,真好。
他的小师叔是个不世出的好人,即便是转了世、再当不了那万人之上的青莲仙尊,也该平顺和稳的过上一辈子,儿孙满堂、平安喜乐。
封霄阳也曾起过些不大好的念头,想让这一世的虞清道恢复前世的记忆,如今望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是打心底里对自己当初没有做出那样的行为感到庆幸。
他一个人记得那些旧事、那些情仇便好了,不必再将旁人牵扯进来。
米酒不醉人,封霄阳却喝的有些大了,回山的路上连术法都捏的有些虚浮,一介化神期修士,差点从云头上栽下来。
他用尽了全部的神智,却也只是将自己勉强摔进了藤椅里,望着自枝叶间透下的月光,愣了许久的神。
而后便听见了道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声音,正不知为何压低了嗓子,就在他耳旁一般,一声一声的叫着他。
“师兄,师兄……”
封霄阳听的烦躁,在藤椅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许久,也没挣脱那鬼魅般的声音,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声音似乎带了些笑意:“师兄答应陪我练剑的,怎么还不起来?”
封霄阳悚然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眼前场景虽虚的厉害,连其中的程渺也成了个飘忽的人影,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是在千年前的虚怀宗上,而他确实也答应了程渺,要陪他练上一日的剑法。
他一面还有着些神智,知道自己已然与程渺和离,两人之间早已成了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一面又觉得自己只是虚怀宗上那意气风发、仍有着几分热血,要与这世道争上一争的萧予圭,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覆上少年伸来的手。
程渺的面容骤然清晰,如封霄阳所料想的那般,是还带着些青涩、尚未长开的,被他莽撞的抓住了手,似乎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猛地飞起一片红霞,衬着那墨画般的眉目,好看的惊人。
封霄阳看的正出神,身后忽的来了阵冷风,夹杂着些凛冽的冰雪气味,与隐约的白梅冷香。
他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去,正正对上了一双淡漠到了极致的墨眸,再才看见了那一袭白衣的人怀中抱着的、盛开到了极致的几枝梅花。
程渺并不说话,只是垂着那双好看的眸子,平静又淡漠的注视着他,怀中的梅花被劲风一吹,掉了几个瓣儿,飘飘荡荡的到了少年程渺的手上,化作一片薄薄的莲花竹膜。
少年程渺并指捏着那片竹膜,细细的捋平了,俯下身来,将那片墨莲认真无比的放在封霄阳敞开的领口中。
分明是个有些旖旎的姿态,他做的却是无比虔诚,甚至还帮着封霄阳理了理他那颇有些不大齐整的领子,慢慢直起身来,一双清澈的眸子中满满当当,盈着的全是封霄阳。
少年的声音不似成年后冷清,还带着些独有的清亮与明快,在封霄阳耳旁响起:“师兄,我可画了好久、画废了许多竹膜,才做出来这么一张呢,你可千万莫要丢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