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黑泽阵回了一声。 他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眼镜。并不是近视,镜片是平光的,而是为了遮掩某些时候在年轻的同龄人间过于冷厉的眼神。 他将眼镜摘下来,折在胸前的口袋里,又弯腰接过唐裕手中的伞。 “接下来要去哪?” 唐裕随口道:“最后一门课结束了,带你庆祝。” 黑泽阵一抖伞面,一条裂隙就露出来。破损的位置顺伞骨蜿蜒向下,这里长期受力,布料老化了就会漏雨。 他看向瓢泼的雨势,又转向手中的伞,“……” “我这不是没注意,”唐裕略带心虚,“况且它就在鞋柜上啊。” 的确是黑泽阵放在上面。伞面破了,他本想顺路带去给伞匠修理,看到窗外堆积的云层,拿起的手才突然换了主意。 现在它如期实现,唐裕匆匆出门,果然就拿了这把用不了的伞。黑泽阵当然不会承认那是他自己特意放的,他说:“合打一把吧,我来撑。” 唐裕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经倾身下来,微凉的发丝擦过侧脸,又如同流水般滑了下去。鼻息霎时间蹭过耳畔,唐裕愣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列宁格勒不是笔误,按时间线推进。具体请搜这座城市的更名史。extra1 17 唐裕不喜欢下雨天,他对一切潮湿的天气敬谢不敏,像漫步在郊野的猫,生怕被雨水打湿绸缎似的皮毛。 但如果开口问的话,他又从来不会承认。 这点上他活脱脱是个诗人,对来自大自然原始的伟力保持着一种形而上学的喜爱。喜爱止步于文字所承载的意象,被窗玻璃阻隔,仅限于观看雨水在上面留下重重叠叠的、湿漉漉的水痕。 他能在室内赏雨,却绝不肯在户外踩水,让他在这种雨天出门是一件很难的事,如果不是记得黑泽阵没有带伞。 虽然他自己带的另一把伞也没有用。 不过,两个人合打一把,总比一个人一把伞都没有来得强。 黑泽阵左手撑着伞。 唐裕走在他右手侧。起先,他还矜持地在两人间保留了一段距离,走到雨中就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伞下并不是没有水,雨下得太大了,铺天盖地,水珠一落地又溅向四面八方。 唐裕几乎在用全身的力气去远离伞的边缘,黑泽阵的右手绕过后背,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两人并行时,一般用中间的手臂撑伞。 他在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一点,从唐裕的左后方绕出来,接伞又刻意用了左手。不经意制造的巧合下,中间的手臂就空出来,能够轻松地护着他的肩。 空气是凉的,雨是凉的,伞面在漫天蔽野的雨幕中搭建出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庇护所。无孔不入的凉意中,另一道体温鲜明地贴在身侧。 黑泽阵有点遗憾于这个季节。如果是飘着雪的严冬,他可以掀开半边风衣,正够他钻在里面。 唐裕小声道:“你快点走。” 他如临大敌地警惕着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无意识扯着他的衬衫催促,像小动物用爪子刨着地。黑泽阵欲盖弥彰地解释:“伞沿的雨会打湿裤脚。” 其实不然,他只是想走得慢一些。 唐裕:“……已经湿了!” 不像刚从考场出来的黑泽阵,冒着雨过来接人,他的长裤末端早已呈现被水洇湿的暗色。被黑泽阵一说,他的脚步却放慢下来,但黑泽阵有意提快速度,两人很快就迈过门槛。 雨水被屋檐拦在身后。 黑泽阵收起伞,很快旁边就有人接过。这里是一间餐馆,餐馆门前是一片广场,停在这里的都是汽车,自然没有人像他们走着来这么狼狈,但前厅的侍者依然很快递上了毛巾、热水。 唐裕擦干发丝,终于从被雨打湿的流浪猫恢复成那种骄矜的样子。 他将外套递给侍者,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雨太大了,你知道的吧。” 黑泽阵喉间通过气流,他竭力不让那演变成一个笑。 “……当然。” 唐裕瞅着他,黑泽阵投降似地举起双手。 他这才满意。 他们在楼梯上遇见了另一拨人,本来唐裕走在前面,一碰面黑泽阵就注意到他的变化。 那种柔软的、轻松的,甚至带着点昂首阔步的神情褪去了,他变得平稳而端肃,楼梯并不是特别宽阔,他没有往上走,沉静地等在楼梯底端,直到一群人下到面前,他才递出手,依次和众人握了握。 简短的寒暄后,唐裕说:“这是……” 他侧身让出黑泽阵的位置想介绍,对方却主动伸手说:“黑泽同志?没想到你说的监护人是这位。” 唐裕:? 黑泽阵也同他们握过手,这次意外的会见才算是结束了。 走进包间里,唐裕就问:“他们都认识你?” “也不算全部认识,”黑泽阵给他倒水,“导师的实验室和他们有合作,我算是对接人。” “是你说过的那个项目。”唐裕想起来,“导师已经让你参与了吗?现在能不能跟上进度?这个领域和军工的合作比较多,你们不要让那边压价。” 他显得很高兴,黑泽阵却有些漫不经心,他垂下眼摆餐具,又把话题绕回到别的事上。 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唐裕一直很在意这种仪式感,很早就定下这里。餐馆只接待一定范围的人,他也没想到会与熟面孔碰上。 握手的礼节里,下级与上级相遇时,会等待上级先伸手。 所以他们的职衔还在唐裕之下。 唐裕也是请假出来,他已经连轴转了快一个多月,眼底还有些青黑的痕迹。他虽然说着摸鱼,职责之内的工作仍会尽力去做,这次是一个特工要引渡回国,他们为此已经整整谈判了两个月。 唐裕说着说着眼皮已经在往下沉,下颌轻轻地往下点,黑泽阵无声地注视着他,抬起一只手示意侍者放轻动作。 “……你看起来很累。” 他有意放轻声线,像琴弦擦过大提琴低音部时闷闷的震响。 这样的问句非但不能醒神,反而助眠,没有听到回话,于是黑泽阵起身,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绕过去,轻轻托住了他的侧脸。 18 唐裕只是睡着了很短的一小会,感官完全地断开链接,有一刻几乎是无意识的。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海上浮,某一刹瞬间醒来。 晚餐早已经端上来,苹果炖鸡、布林饼和奶油烤杂拌,红菜汤的碗口有一层烤制的酥皮,金黄酥脆。 暖黄的光线下,面前的菜肴冒着热气,空间慵懒、惬意而温暖,唐裕迟钝了一小会,然后才感到枕着的热源。 青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一层衬衫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带着雨水的潮气。 他无意识在上面蹭了一下。 “你应该叫醒我的。” 清醒过来的唐裕直起身,感觉有神经微微一跳。衣料摩擦间黑泽阵站起身,他绕回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之前还看了看表: “不到三分钟,没有太久。吃吧。” 唐裕顿了顿。 一般是他来说这句话,由黑泽阵提议,无形中似乎互换了某种主动权。 但他又坐回原位,好像刚刚让自己靠着小憩的事并没有发生过,唐裕无意识松了口气,没有深想,只揉了揉眉心道:“最近太累了。” “在家也可以的,”黑泽阵将半块布林饼推到他盘子里,“我可以学。” 以他挑剔的眼光看,餐馆的菜品也的确不错,切开的一瞬间,浓浓的芝士溢出来,夹着肉粒和欧芹碎,光是香气就足以调动食欲。他还不知道这间餐馆的主厨同样也承包国宴。 唐裕笑了一声:“今天是给你庆祝,总不能继续让你下厨。” “我说的是以后。” 唐裕矜持地沉吟两秒:“那也不是不行。” 黑泽阵不动声色地将菜递到他的盘子里。唐裕对食物没什么特殊的喜好,没有挑食、忌口,对广义上好吃的菜也来者不拒。这是三楼视野最好的位置,窗外是繁华的商业街,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喧嚣嘈杂的人声渐起。 他们都只到八分饱,并不着急回去,唐裕在室内有些蔫蔫的,风一吹反而精神起来。 雨后的空气也湿漉漉,仿佛发丝都沾着水汽。这天同样是诗歌节,纪念诗人普希金的诞辰。街上的乐手吹起手风琴,唐裕驻足听了一会,将两枚硬币扔到他们的帽子里。 黑泽阵时常从他身上读出一种名为怀念的情绪。 沉郁的气质一闪而过,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人群聚集在街心喷泉,流浪的诗人哼着歌,高高低低的声部汇成一首合唱。报童穿梭在人流中,售卖牛奶、报纸和图桑卡,嗅到商机的摊贩也闻风而至。 他等在路旁的小推车前,专心致志地等土豆烤熟,火光在瞳孔中倒映出亮晶晶的色泽。 先前的馅饼固然好吃,但街边摊显然别有一番风味,削皮的土豆刷上了油,被烤成恰到好处的焦黄色,摊主豪放地大把撒料,唐裕连忙拦住了黄油之后的一勺奶酪:“……这样就行了。可以了,多谢!” 他只拦下半勺。 摊前还挤着不少人,他护着烤土豆从里面出来,脸色呈现出一种沮丧。 黑泽阵装作不知,陪他从路边的彩灯下走,不到两步,腰间就被他轻轻地戳了戳:“你饿不饿?” 黑泽阵早有准备地瞥给他一个眼神。 唐裕殷勤地递上战利品。 他是想让他帮忙解决浇了奶酪的那一块,有点嫌弃它腻。 不远的空地上燃起篝火,酒精与诗歌飘散在空气里,火光照得他脸色有些红润。黑泽阵忽然感觉到饿不同于大脑皮层的神经信号,一种既定的生理反应,这种饥饿更像是心因性的,它从胃部攀延而上,发出急不可耐的催促,如同点着了一片火,五脏六腑都蔓过焦躁的灼烧感。 黑泽阵居高临下地垂着眼,以评估猎物的眼神审视而过,慢慢地俯下身,咬了一口。 他已经比唐裕要高了,左手搭在他的肩上,指节在弯腰时无意识发力,像要把什么死死地抓在手里。 扫落的银发遮挡,被他随手撩在耳后。 唐裕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太近了,弯腰时他才察觉到那种近,身边的人好像是一个热源,绵延不绝地昭示着存在感。 寒冷的室外让这种温度差更为明显,另一个人俯下身,他似乎被整个裹在里面。 他转过目光,想从这种粘稠的热度里抽身出来,却恰好与黑泽阵在玻璃的反光里对视。 深黑的夜幕挂在天顶,只有这一小块区域是亮的,他的眼神在倒映里格外清晰,势在必得、且具有侵略性,像深林中凝眸窥觑的狼群。 有那么一瞬间,他呼吸似乎是停了半拍。唐裕不确定。 黑泽阵咬下那块土豆,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很好吃。”语气像在说“谢谢款待”。他在向下的余光里,看见唐裕视线飘忽,刚撞上就把目光移开,黑泽阵满意地在黑发里发现了一个通红的耳朵尖。 又走过一个路口,他接了一个电话,神色渐渐地转成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