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格外喜欢叫陆野的名字,就仿佛这两个字是全天下最神秘的咒语,只要含在舌尖上,就能带给他最深的安宁。陆野被他叫得耳根子发麻,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怎么?”“我上午试着包了一点饺子,不过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一会儿拿给你尝尝。”齐燕白弯了弯眼睛,笑着说:“如果不喜欢的话,我还做了金沙鸡翅和红烧排骨。”他语气那么自然,又那么正常,就跟从前和陆野一起商量晚饭时没什么两样,如果忽略横在他们俩面前的那条粗链子,甚至就连陆野都会觉得,他和齐燕白之间的矛盾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解决了一样。但陆野不想给他粉饰太平的机会,他转过头,眼神微妙地打量了齐燕白一会儿,直到看得他心里打鼓,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随口道:“你好像心情还不错?”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齐燕白闻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吻了一下陆野的侧颈。“当然。”齐燕白兴奋过头,说话间忍不住在陆野侧颈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枚清晰的牙印:“我特别高兴。”“为什么?”陆野明知故问:“因为我再也跑不了了?”或许是因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齐燕白没再试图掩饰他对陆野的占有欲,他轻轻嗯了一声,默认了这个答案。“你太好了,野哥。”齐燕白靠到他身边,轻声说:“好到哪怕我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你,但还是不能安心。”这确实是齐燕白一直以来犯错的根源,虽然陆野之前已经从别人口中大概了解了他的行为逻辑,但他为什么会感到害怕,陆野还是想听他自己亲口来说。“其实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没有安全感。”陆野状若随意地问道:“你是怕我变心?还是怕我始乱终弃?”他正在一步步引导着齐燕白往他预想的方向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熟悉的环境降低了警惕心,齐燕白竟然对此全然没有察觉。“当然不是。”齐燕白说。陆野的专情他是感受过的,哪怕最开始他有过这种担忧,但随着他对陆野了解的逐渐加深,这种揣测也几乎成为了一种亵渎,让他不想也不能往陆野身上按。“那是为什么?”陆野步步紧逼地问。齐燕白呼吸一滞,像是想说什么,但又顾忌着什么,没能开口。“怎么,不敢说,怕把我吓跑了?”陆野看出了他的犹豫,故意晃了晃手腕,把拴在手铐上的链子晃得哗啦哗啦响,语气凉丝丝地说:“你都把我锁在这了,我还能去哪?”这句话恰到好处地安抚了齐燕白,这种尽在掌控的情况让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得放松起来,连带着心理防线也在渐渐减弱,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陆野“诱供”的圈套里。他忍不住用双手圈住陆野的手腕,确认似地摩挲了一下冷冰冰的金属,然后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坦白道:“其实……我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恐惧,很难被人抽丝剥茧般地理清理顺他对所有物的占有欲全都来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和不安全感,那时候的他弱小又马虎,经常一个不注意,就会被迫丢失很多看重的东西。损坏、毁灭、消失那些所有从他生命里离开,变成“不可回转”、“没法弥补”的东西在经历了无数次糅杂之后,最终都被归拢到了“失去”的范畴里,变成一个复杂而笼统的执念。“我没法接受喜欢的东西消失。”齐燕白茫然地说:“我越喜欢什么,就会越想留住什么之前是画,现在是你。”其实齐燕白心里知道画和人总是不一样的,一个大活人既不会被人撕碎,也不会被人凭空偷走,但他就是很难说服自己把这二者分开看待。清醒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也曾因为害怕陆野发现端倪而努力克制过,但他的克制通常没什么效果,那些情绪反而会在不久后变本加厉地涌现回来。“可是在这次吵架之前,我从来没说过要跟你分开。”陆野说:“你为什么这么有危机感?”齐燕白这次沉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可能是我心虚。”“心虚?”陆野反问道。“对。”齐燕白说:“你讨厌别人骗人,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骗过你了。”剖析自己是很艰难的事,对齐燕白来说,他的内心其实跟个毛线团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杂乱无章,没有头绪。他从来没有正面审视过自己这种心魔的来源,也从来没有人会像陆野现在一样,旁敲侧击,抽丝剥茧地试图替他理清这些关系,教他一点一点地剖开胸口,说出最真实的感受。对,是我贪心,是我心虚,齐燕白突然想。陆野给了他太多东西了先是这个人,紧接着是他的喜欢、他的爱,还有他的保护,他的耐心,和他友善而宽容的新家庭。齐燕白不想失去这其中的任何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一切的源头都抓在手里,让陆野永远留在他身边,不要离开。他贪恋陆野所带来的一切,但他潜意识里又知道自己骗过陆野,对他来说,那次贸然开始的欺骗就像一颗随时可以引爆的定时炸弹,一旦东窗事发,他就会立刻失去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他心虚,他愧疚,他后悔这些清醒最后都化作了更深的恐惧,迫使他一次次确定陆野还在自己身边。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他从陆野那得到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害怕失去这一切,这种恐慌会逼迫他一次次地做出错事,然后这些错事会衍生成更大的隐患,最终成为他恐惧的根源。原来如此,陆野想,所以他才一直说自己“太好了”。自己给他的东西越多,齐燕白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慌就会愈加厉害,他就像一个趴在金币上的守财奴,越富有就越恐惧。他恐惧失去,实则是害怕面对失去后的痛苦他的家庭只教过他怎么争夺、怎么算计,怎么千方百计地讨好当权者,却从没教过他怎么排解这一系列连锁反应所带来的痛苦。他不得其法,所以只能把一切无能狂怒都化作简单粗暴的控制手段,妄想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法来扼杀所有的风险。事情如果不发生,就永远不需要面对这个逻辑听起来好笑又荒谬,但对齐燕白来说,这就是他潜意识里奉行的真理。幼稚又笨拙,懦弱又可怜。“我最开始只是想要得到你,但后来我贪心不足,又想要留住你。”齐燕白说。“所以你就把我关起来?”陆野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但那笑意转瞬即逝,还没等齐燕白回过神来就已经消失不见了。陆野手腕上的金属圆铐已经被齐燕白的体温焐热了,齐燕白拨动了一下手铐上的锁,很轻地嗯了一声。“对不起。”齐燕白说:“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我真的忍不住了。”看得出来,他的道歉是真心实意的,但同时陆野也相信,如果回到昨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就像刻意压抑的本能永远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像陷阱一样潜伏起来,随时准备伺机引发更大范围的爆炸。“所以你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齐老师。”陆野语气不明地说:“说实话吧,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从所以我才会待在这里,陆野想。虽然陆野和齐燕白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绝不会遵守这个口头约定,但有“和平协定”做借口,很多事就变得好办了许多。比如齐燕白可以光明正大地跟陆野提出更多要求,陆野也不用再端着“受害者”的人设,可以顺理成章地态度破冰,接受齐燕白的示好。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妙地平衡下来,陆野和齐燕白各怀心思,一个试探一个心虚,一时之间同时沉默下来,彼此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还是陆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推开身上的被子,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活动了一下躺得发麻的腰背,状若随意地冲齐燕白伸出手。“对了。”陆野说:“我手机在你那吧?拿给我看看,我打个电话。”这虽然是个问句,但陆野的语气非常笃定,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随身物品都是齐燕白故意收走的。齐燕白闻言下意识心里一紧,先是瞄了一眼他的表情,见他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才斟酌片刻,试探道:“打电话?你要找谁?”“我本来约了陆文玉见面,现在去不了了,得跟她说一声。”陆野说。跟陆文玉约了饭是假话,但陆野想联系一下她却是真的。他现在所有通讯设备都被齐燕白扣下,以齐燕白的占有欲和不安全感,大概是想要隔断他和外界联系的所有手段。但陆文玉是个细心的人,长久联系不到自己肯定会心里打鼓,与其让她起了疑心横生枝节,不如现在先想办法跟她通个气儿,以防到时候情况控制不住。说来好笑,陆警官从警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上赶着给“犯罪分子”打掩护,体验感着实很新鲜。但齐燕白刚把他带回来,现在还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里,乍一听这种要求异常警惕,几乎没多想就拒绝了。“……她暂时还没电话打过来。”但毕竟刚刚“握手言和”,齐燕白也没有把话说得太强硬,只是拐弯抹角地婉拒道:“如果她有事找你,我会跟你说的。”陆野猜到了他不会答应,对这次拒绝也并不意外齐燕白既然想把他完全关在家里,自然会从头杜绝他一切“逃跑”的可能性,当然也包括联系外界。陆野不想在这个阶段惹得齐燕白过于警惕,于是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得到他的保证就见好就收,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那算了。”陆野向后靠回床头,挑了挑眉,说道:“电话不让打,窗帘总可以拉开吧?屋里太暗了,闷得我胸口疼。”占理的人总是能获取更多主动权,何况对齐燕白而言,只要陆野不说想出去,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齐燕白也愿意给他摘,于是他二话没说就站了起来,走到阳台旁,推开了远离陆野的那半面窗帘。“这样行吗?”齐燕白问。“行。”陆野说。厚重的遮光帘拉开的一瞬间,外面明媚的阳光顷刻间铺满了地板,午后干燥而炽热的阳光气息驱散了屋里暗沉的气氛,连带着人心情也轻松不少。齐燕白把拉开的窗帘卷成麻花,顺手挂在窗边的挂钩上,陆野打量着他的背影,心里对他的底线大概有了了解。模糊时间的界限、创造单一而枯燥的环境是消磨一个人意志的最好手段,如果想要彻底掌控一个人,除了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之外,则必须要打破他对外界所有的归属感,才能真正成为对方唯一的心里支柱。但齐燕白看起来远远没到这个地步,他虽然收走了陆野的手机,但本质上并不排斥他接收外界的信息,看起来既不打算摧毁他的心理防线,也不准备消磨他的意志,甚至因为于心有愧,还会在“安全”的范围内尽可能满足陆野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