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双喜天不亮就和张来才从大雅村出发了,倒不是他有什么急事赶路。实在是村里人太过热情。若不趁早出发,十之八九还要被留下请吃饭,要他讲讲“北伐见闻录”。这般有吃有喝众星捧月自然不错,两人总觉得不太合适。虽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才是人间常态,但是这般在村里吃喝玩乐,多少也让人有没心没肺之感。
他们便商议了一早就离开。从大雅村出来两人又去了最后一家,事情结束之后从村里出来太阳已经向西了,谭双喜没有手表,根据太阳高度大概估计了下现在大约是三四点钟。
“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在一个路口谭双喜说,“去找你的相好的吧。”
“相好的都见过了,还去做什么?”张来才笑道,“我也回趟家,家里也得收拾收拾了。”
“我说你是不是也该成个家?就这么混着打光棍找黄票怎么行?”谭双喜劝道。张来才是移民出身,家里只有一个儿子。
“你还是先考虑自己吧。”张来才笑道,“你比我大好几岁呢!再说娶个老婆做什么?我儿子也有了,露水夫妻做得才好,彼此痛痛快快,无牵无挂。”
谭双喜知道说也无用,二人便在附近的车站分手。
原本急着想早点完成任务回家,此刻棘手的任务一一完成,心头一松,回家的愿望反而不那么强烈起来了。
要说去哪里玩玩,不论是去马袅还是百仞都有繁华的街市,有各种新鲜好玩的物件,还有各地移民和元老们带来的天南海北的美食。他在大陆打了两年仗,光是“海外部署”的津贴就累积了二三百多元――这笔钱自然是不能动用的,还得留着成家立业,所以他在广州休整的时候,银行一来宣传就买了中央储备行的国债。
大头买了国债,剩下准备零花的钱也有几十块。这点也足够他舒舒服服的逍遥了。谭双喜想了想,回来一趟不容易,干脆去最繁华的百仞市潇洒一番。
主意打定,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百仞市是整个临高的交通枢纽,不论公路还是城铁都以它为中心向四面发散出去。谭双喜搭上城铁,天落黑前便到了百仞城。
暮色中的百仞市流光溢彩,一盏盏煤气灯已经点亮。而更为稀罕的“电灯”也逐渐在商户中推广。过去为了安全和成本的考虑,很少煤气灯大多只做公共照明,除了少数大型商场之外,夜间照明全靠煤油灯。这也使得夜间的商业活动多少受到了抑制。不少店铺天黑之后就打烊了。
电灯的推广,大大改变这一状况,大多数商铺都延长了营业时间。虽说霓虹灯这一产物因为化学材料和惰性气体的制取尚不成熟没有大范围铺开,但是商铺老板们早就在光秃秃的灯泡外面罩上各种材质和颜色的灯笼。夜色之下,电灯光将整条商业街的店铺都照射的流光溢彩。
这些天因为北上部队大规模的休整,大批休假士兵涌入。市场愈发繁荣。满街都是要么喝的醉醺醺的,要么背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的伏波军海陆军官兵。相对的,挂着链牌的宪兵也增加了。
谭双喜一下车,就遭到了宪兵的盘问,在检查证件之后又不厌其烦的问他来这里做什么。谭双喜知道这帮退伍都得早走几天的家伙面前开不得玩笑,老老实实的说自己是来“消费”的。
出了车站,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了百仞市的主干道上。
百仞城和城外的东门市,现在已经是合二为一。过去戒备森严,只有元老和少数归化民才能出入百仞城现在只剩下一部分还保持着原样,作为某些机关的驻地和部分元老的住处。其余部分已经被拆除。在市政管理上,百仞城也不再具有特殊性。而是成为百仞市的一个个具体门牌的“小区”,而不是过去犹如另一个国度的“绿区”了。
自然,这些“小区”依旧戒备森严。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过去的百仞镇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了。
谭双喜不知道里头的道道,对他来说,百仞市是他们这些当兵的心目中“纽约”,是花花世界。虽然和马袅堡距离很近,但是他在部队服役多年,这里却只来过不到十次。只是记得每次来样子都和原来大不相同。
来得最早的一次,还是伏波军叫临高县保安团的时候。谭双喜当兵还不到两个月,被派到东门市来“加强警戒”――当时全县风声鹤唳,说朝廷马上要来剿灭元老院了,到处人心惶惶,街面上治安事件时有发生。
谭双喜也不例外。虽说他是响应号召参军入伍,但是动机和保卫元老院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纯粹是冲着军饷和口粮去的。
陈科发说得不错,元老院没来之前,他们想卖命也没地方去卖。元老院来了之后,至少有个可以卖命混温饱的地方了。谭双喜家的村寨距马袅很近,盐场自从攀附上澳洲人之后的好日子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对元老院的信任自然比起其他村子来的新兵要多一些。
那一次来百仞城,东门市上一片萧条,八成以上的店铺都关门歇业,有的铺子干脆连生财家伙和招牌都拆走了,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铺面。开着的门面大多也是澳洲人的产业。士兵们便被派去街道上维持秩序。谭双喜至今还记得德隆米行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百姓们一个挨着一个,手里攥着一叠叠的粮食流通券,瞪大了惶恐的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铺门,每当有一个人背着鼓囊囊的粮袋或者推着装满了粮食的小车出来,队伍中就会由衷的松一口气,接着,便又是一般惊恐又紧张的等待着里头的叫号。
这样的情景,几乎在所有还开门的店铺门前都看得到,人们拿着不久之前他们还小心翼翼藏在枕头下、裤腰带上的流通券,抢购着一切能买到的东西。原本已经消失不见的铜钱又重新出现在市场上。
谭双喜他们那会领的军饷并不是流通券,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这多少稳定了他们的情绪:元老院就算打败了,发到手的银子也不会变成废纸。可还有人悄悄的劝告他们:“赶紧丢下枪脱了衣服跑路!别去给髡贼卖命了,朝廷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这样的话,的确让一些人害怕了。到百仞城的第二天,他所在的排就有三个人当了逃兵。只过了两天这几个人就被抓了回来。
临阵脱逃是什么下场,入伍的时候宣讲战斗纪律的时候就说过。不出意外的,这三个人当天就在十字路口被挂了绞架。
他还记得他们全连在东门市的主十字路口列队,目送着这三个倒霉蛋在军鼓声中挣扎着断气的情景。天气是阴晦的,百姓和士兵们的脸上满是阴霾。即使他们觉得无所不能的元老,一样流露难得的阴郁……
被处决的三个逃兵,两个是难民,在临高无亲无故,死后早就被人忘记的干干净净,谭双喜完全不记得他们叫什么了。还有一个是盐场村的灶户。他还记得大陆攻略前,部队准备开赴大陆前,他随着征兵人员到盐场村,在村公所里听到有人提到了这个名字。
如今这个十字路口依旧在,瘆人的绞刑架已经不见了。原本的德隆粮行已经翻建,现在是德隆银行临高支行的所在地,那些当初紧闭着铺板的铺子在最近几年的翻修改造中几乎全部变了模样。
第二次来东门市距离第一次不久。澄迈大战大获全胜。谭双喜作为参战部队的一员,满怀豪情的来参加胜利游行,队伍也是从这条大街上列队而过,往体育场而去――就和这次一样,百姓们聚集在街道旁,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部队穿着撕破的熏黑的衣服,老百姓们也一副穷困的模样,街道上的店铺依旧是破烂的萧条模样。但是人心却是欢腾的。谭双喜原本只是个“吃粮拿饷”,预备着“见势不妙”就跑路,这个时候,却已经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世道变了!元老院要坐天下了!
再后来,来东门市的次数似乎多了些。每年总要到东门市两三回,特别是休假的时候,他会带着爹娘和兄弟,到这里来“开开澳洲荤”,看看“澳洲景”,再吃上几顿爹娘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各种新菜,什么“开封菜”、“韩式料理”“火锅”……用他积攒下来的钱给大家买衣料买生活用品。虽然爹娘总是怪他“乱花钱”,可是他知道他们喜欢。
是啊,谁不喜欢好吃的,谁不喜欢自己穿得体面又温暖,谁又不喜欢那些漂亮又好用的日用品呢?
能让爹娘家人享受这些,他觉得自己的兵当得很值。对他来说,东门市不仅是繁华的街市,更是蒸蒸日上的生活的具象。
他和他的家人从泥沼里挣扎了出来,昂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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