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这两首词,虽然都是李清照一贯的冷艳,一样的缠绵悱恻。但不难看出,前一首词是怨妇的怀人。而后一首词,已隐藏了无法排遣的怀国之痛。与丈夫久别重逢,又与亲友们欢聚,按常理李清照应该欢乐才对,可她诉说自己“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因失国而产生的乡愁,便她的“莺声燕语”,开始有了一点历史的苍茫。
南宋有两位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与辛弃疾。他们可谓把失国之痛写到了极致。但是,这两位诗人都没有亲眼见过北宋汴京的繁华。在金兵大举攻宋的1125年,陆游才出生。此时,李清照已经42岁,15年后的绍兴十年,也就是1140年,李清照57岁时,辛弃疾才出生。
偏要一偶的南宋政权,并没有吸取北宋王朝后期的耽于享乐的教训,其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出现了“山外清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样沉痛的诗句。陆、辛两位,是南宋小朝廷中的两位伟大夫,他们以收复国土,重造金瓯为己任。遗憾的是赵宋南迁,不思北返;昏君坐廷,佞臣柄政,诗人的一支笔,又怎能真正地变成渡河的铁骑或是闯阵的戈矛呢?
应该说,李清照的去国之痛,比这陆游与辛弃疾更为惨烈。她毕竟是在北宋首都汴梁城中长大,在锦幄绣闺的辇毂之下,她见惯了夜夜笙歌的龙袖骄民的生活。渡淮之后,杭州的醉生梦死更胜于汴州,达贵官人们“饱暖思淫欲”,贫穷百姓“饥寒起盗心”,两相比较,李清照怎能不沉入绝望。
南渡第二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病死。此后,国破家残的孤苦,一直伴随着这位聪颖异常的女词人,直至老死。自1127年离开青州南下杭州算起,李清照在南方生活不下30年,这段岁月不算短暂,但她却只留下15首词。尽管她创作上一贯惜墨如金,这15首词,也显得太少。即便这样,这么少的词作中,仍充满了断肠人的凄苦。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声声慢》,道出了“怎一个愁字了得”之外,余下尚有: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南歌子》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山》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不知为何,每每读到这些词句,我的脑海里,就会闪出两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是杜甫听到官军收复蓟北、安史之乱即将平息时写出的一首律诗中的两句。我认为这是杜甫这位苦吟诗人留下的第一快诗。此前,他写过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以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充满离愁别恨的诗作。比之李清照,杜甫算是有福的,他毕竟看到了安史之乱的平息。而李清照,却一直享受不到归乡的喜悦。岂只是他,就是比他晚死半个世纪的陆游,也只能留下“一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浩叹。
李清照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词《永遇乐》,回忆了她在汴梁城中的闲适富贵的生活。这垂垂老妪,虽然身在南宋,但她的心,却一直留在淮河以北的故乡。基于此,这位性格内向且又温婉的弱女子,竟写下一首石破天惊的五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四
女子的诗,有脂粉气当属必然,若充满这样挟雷带电的英雄气,则一定是国家出了问题。李清照之前的女诗人,有薛涛和鱼玄机,两人的命运似乎也不怎么好,但哀怨则有,怒气亦有,霸气则无。李清照之后,清朝末年出了一个秋瑾,写过“不惜千金买宝刀,雕裘换酒也堪豪”的壮语,最终她成了殉国的烈士。国家不幸诗人幸,这是指诗而言。尝过国恨家仇的人,能写出诗的沧桑感来。惟其沧桑感,才能充满悲情。诗以情动人,我以为,最催人泪下的,当是悲情。
说到这里,容我讲一段题外话:
李清照的这首诗,我十一岁就能背诵。那一年,我的当医生的舅舅把这首诗写在宿舍的墙上,他喜欢这首诗,又觉得墙空空如也,于是书写其上以作装饰,谁知却因此惹下大祸。医院里的政工人士立即向上级举报,说我舅舅书写反动诗词,意在反对新中国,为旧政权招魂。这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不啻于滔天大罪。尽管我舅舅一再辩解,写这诗的是宋代的李清照而非他自己,却也无济于事。他仍因抄了这首诗而成为“现行反革命份子”而获领七年徒刑。我5岁念书,那年正好小学毕业,受舅舅牵连,也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这件事给我幼小的心灵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辈子都拂之不去。
如今,我年过半百,正是李清照写《声声慢》的年龄。少年时,我尝过愁的滋味,现在若再言愁,恐怕就是闲愁了。毕竟,我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生的人,属于“班白之老,不识干戈”一类。但我毕竟可以透过我童年的苦难,能够体会李清照晚景的凄凉。但值得警惕的是,李清照早期词中的脂粉气,如今已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漫延。耽乐既久,英雄气必然蜕变为脂粉气;受难日多,脂粉气复又凝作英雄气。这种变化几成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