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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与李白对饮(第1页)

虽然,我游过许多山,但因未到峨嵋,与人谈起山时,仍不免气馁。久欲探峨嵋,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这遗憾一直伴我度过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这漫长的二十余年,峨嵋山中的暮鼓晨钟总是在不紧不慢地敲响,佛光与圣灯也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展现;裟椤花开着,绝珍的美人红也每年撩人一次。而我,却早已告别了朝气蓬勃的青春岁月,游山的兴趣,也从奔跑傲啸变成了踞坐一块顽石,静静地、静静地看着花开花落,云起云飞。

古人咏峨嵋山,留下许多佳作。这些名篇,都曾是我寒夜佐酒的佳肴。其中,最让我喜爱的,是李白的《峨嵋山月歌》与《听蜀僧浚弹琴》两首。第一首是他二十五岁的作品。峨嵋山的半轮秋月,送我们诗人上路,开始他一经起步就永不停歇的人生壮游。每当吟诵这首诗,我的眼底就会浮起一条一千二百年前的青衣江上的行舟。峨嵋山如此之大而行舟又如此之小,这种极富颠覆性的乡愁,的确让李白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二首诗,是李白离开峨嵋山三十年后的作品,咏叹再三,我禁不住还是要把它抄录出来: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这诗,李白写自安徽宣州的敬亭山。他在这里邂逅了三十年前在峨嵋山中认识的和尚广浚。他乡遇故知,何况在两鬂斑白的暮年。广浚解下了背囊中的瑶琴,只轻轻一拨,久违的峨嵋山,原版的一峰一壑,一花一叶,又都在蜀国音乐的旋律中生动地再现。

闲话半天,读者还以为我这是在山外谈山。其实,这会儿,我正在峨嵋山息心岭下的万年寺中。这寺的前身,即唐代的白水寺,广浚和尚是白水寺的高僧。寺左有一水池,即白水池。峨嵋山十大景中,就有一个白水秋风。秋之于山,犹如十八岁之于少女,是最绚丽多彩的季节。白水寺之秋,大概最能代表峨嵋山的韵致了。在霜钟破晓的十月,站在白水池畔,看狮子岩边,天池峰上,钵盂山前,功德林中,处处的层林,都是色彩的交响乐。熟透了的西瓜瓤似的枫叶,胭脂色的岩桑,金箔一样闪光的银杏,苍郁的扁柏,翡翠般的古楠,还有水白蜡树组成的一片一片的灌木林,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盛开着抢眼的小白花,如同无涯的碧波中翔舞着成千上万只缟素的鸥鸟。这铺展在无尽岗峦峰谷中的燃烧的秋色,面对它,你的内心会突然掠过一阵惊悸,太美的风景,也会把人灼伤。

一千二百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或者,某几个晚上,广浚和尚就是在这白水池畔,面对四山合围的醇厚秋色,用他闲雅的琴声,招待我们旷代的诗人李白。三秋的桂子不焚而香,绕膝的秋风,比爱人初洗的秀发还要爽滑。此情此景之中,广浚十指如飞,弹奏出一曲又一曲悠美的旋律。如秋风,在万千红叶间簌簌踱步;如芳醪,令人不醉不止。

从李白诗中看,广浚属于那种大气魄的且有着幽玄境界的艺术家。在我来看,这两点也正是峨嵋山的特色。两人所处时代,佛教禅宗已开始流行于中国。初期的禅,以恢复人心的本性为目的,让盲目挣扎的生命,有一个愉快的归宿。广浚显然是一个得道的禅师,琴声中流露的是他对生命的理解,用向上奋进时必须凭籍的特殊情感来关照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打从一来到息心岭下,蹀躞在白水池畔,我的耳畔就一直荤绕着广浚的琴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琴声是峨嵋山的一种象征。此前,我已登上了金顶,在海拔三千七百七十七公尺的华藏寺中拈香礼佛。尔后,我在岩丛间漫步,乱云弥漫,冻雨潇潇,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寒冷而已。正自懊恼,忽然一阵风来,云被推上高空,万千峰头,都亮出宝蓝色的剪影。它们在积云的苍穹下所表现的轮廊线,不正是广浚禅师指间流露的有着幽玄境界的旋律吗?

白水池边,原有一块“唐李白听广浚弹琴处”石碑,不知何年立,亦不知何年毁。大凡上峨嵋山的游客,来息心岭下只想游览万年寺。比起山中其它寺庙,这万年寺所存文物最多,最著名的有两个:一尊高七点三米,重六十二吨的普贤菩萨青铜像,造于北宋太平兴国五年,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还有一座放置普贤菩萨青铜像的砖砌无梁殿,建于明万历年间,也有四百年历史了。看到这些年代久远的佛器,的确能让一个人的心思宁静下来,生一些超凡脱俗的遐想。我也是虔诚的礼佛者,但焚香稽首后,仍想去追寻李白与广浚的遗踪。

其实,白水池很小,不过十几平方公尺,一粒松籽掉进去,击起的涟漪,也会在整个池面浮漾久久。我伫立池边,看到许多游人步履匆匆,都不肯在这池边稍一驻足,心中难免生起感伤。

对人世间事物的认识态度,对精神生活的感悟能力,佛家称之为慧根。现代人生活的旨趣,已与古人相去甚远,若用禅家评判慧根的标准,大部份都是钝而又钝。这的确是现代文明给我们留下的尴尬。一方面,科技进步拓展了人类的生活空间,衣食住行的舒适大大提高。由于整体的发展,今天一个普通人的享受,已是超过了远古的帝王。可是,另一方面,人类的精神生活却大大退步了,为人类提供精神食粮的艺术家们,屈服于商业的压力,再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倾心于艺术。达摩面壁九年,始悟禅机;瞎子阿炳终生穷愁,但留下了《二泉映月》;贾岛“三年两句得,一吟双泪流”;王羲之一辈子都在揣摩一个“鹅”字;曹雪芹十年食粥,隐于荒村写出《红楼梦》……这随手拈来的例子,在远古的艺术家中,决不是极端的个案。存在于农业文明中的艺术,是纯真而执著的。广浚和尚孤独地隐居在这山中,化禅为琴,飞瀑鸟鸣,樵风松啸,其聚散、其抑扬、其跌宕、其节奏,不穷其一生,你怎能体会到其中的奥妙?所以,远古的艺术家,是为艺术而艺术,将人生容纳其中。今天的艺术家,大部份是为金钱而艺术,将名利列于首选。所以,他们决不肯一辈子做一件事情,一个画家可以一年画数十幅画,一个作家可以一年写好几本书,一个歌手可以一年出几张歌碟。这里头究竟有多少真正的艺术呢?可悲的不是这现象的存在,而是这现象已成了艺术家的主流。

像留不住游人的脚步一样,真正的艺术也几乎要在我们这时代消失了。感官的享乐代替了精神的追求,这一切都是科技发展的结果。对于生活,科技是福音;对于艺术,科技则是瘟疫!在这种情况下,“唐李白听广浚弹琴处”石碑的被毁,而且再也不恢复,则不能认为是一个简单的事件。

感伤并不如同流行感冒,可以传染给他人。我一起的旅伴,在这万年寺中,尽在快乐的浏览。作为普贤菩萨的道场,峨嵋山是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但峨嵋山的声名,不仅仅因为佛教。它的风景,它的文化,也是让人常读常新,不但眼热,而且心仪。徜徉在万年寺中,在虚无飘渺的广浚禅师的琴声里,我吟出了这样一首律诗:

为到峨嵋品雪芽,三春三月过三巴。

檐桃金顶风兼雨,雾暗青衣气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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