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师父了。师父,亦师亦父,陪伴他六百年,教诲他,训诫他,喝醒他。最后一面,他在师父面前痛哭,心里恨师父冷漠无情,把他仅有的那么点东西还要再剥夺得一点也不剩,嘴上却说这是命数。
彼时,兰湘子问他:“淮梦,若你在去碧城前,就知道狂扬有意诱你堕魔,若你知晓你堕魔的后果——为情爱欲死欲活,天下议论纷纷,师门不再认你,我不再认你,你还会堕魔吗?”
殷淮梦恍惚想了一会儿,最终哑声答:“我还是会,师父,我不能失去随澜。”
兰湘子没有生气,只笑了笑,说:“这就是你的命数。这就是命运,无论能否提前知晓,都是你必会抵达的目的地。淮梦,去吧,既然选择了他,就不要再辜负他,也不要辜负自己。”
师父就是这样,踏向命定的道路,死在自己的命数之中。
月亮在湖水里,漾得支离破碎。
殷淮梦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扎进了水里。
水很重,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不沉下去,往前每划一下似乎都要挨一下闷棍——打断骨头的那种。到了水波荡漾的地方,他深呼吸一口钻进水面下,捞起江随澜。江随澜攀紧了他。
下来容易上去难,殷淮梦把江随澜抱到岸上的时候,浑身被碾过无数遍一样疼,鼻腔耳道都往外流血,他胡乱抹了一下,低头查看江随澜的情况。
江随澜抱紧了他,身上冰冷,发着抖,声音颤着:“师尊,我疼,肚子疼。”
殷淮梦听得心都要碎了,他把江随澜打横抱起来,回满星居。云片糕蹭一下站起来,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上,阿玄就缀在猫尾巴上,被它拖着走。
路上,殷淮梦想用自身的魔气查探江随澜伤在何处,但大约是江随澜已经改变了修炼方式的缘故,他的魔气一进去就遭到了排斥。殷淮梦只能收回气息,暗暗咽下涌到喉头的血。
江随澜抱紧了他,不说话了,但还在发抖。
到了满星居他们定好的房间,要了热水,一边布置沐浴的东西,殷淮梦还煮了一壶安神静气的茶。屋里照明用的夜明珠,放在镶嵌在墙面的小黑盒上,不想亮的时候就拨一下黑色的铁片,夜明珠就会掉进铁盒里,一点光都不透。
殷淮梦把大部分夜明珠都熄了,只剩几颗,保持屋内淡淡的亮度。
江随澜已经冷静了很多,不叫疼了,但脸色还是苍白。殷淮梦柔声问他:“要沐浴么?”江随澜点了点头,殷淮梦就领他到屏风后面,把衣物都为他准备好了,放在手侧的架子上,叮嘱了他一番。江随澜再次点了点头。
殷淮梦走出去,江随澜自己脱了衣服,进了浴桶,抱蹲下来,仰着脸,沉默地失神。
满星居外,山水震颤,星陈湖的水波一层层荡漾开来,星月都在里面粉碎。
这时候还在看湖景的人,都看到星陈湖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道人影,赭色的裙,散落在肩头的发是灰白的,她在看天空,月亮,山,树,鸟,凡人的屋舍……直到身影渐淡,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随澜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憎恨仙魔混血。江随澜一上来就表明了来意,说明了前因后果,女人静默听完,却指着他的肚子大喝孽障。
尘世间沧海桑田过去了上万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对她而言却如在昨日。她痛恨地说,如果早知道和魔神生下的孩子日后会杀父弑母,她一定会再它未出生前就杀死它。她神经质地摇着江随澜的肩膀,说,你还有机会,快,趁它没有成型,没到非生下来不可的地步,杀了它。
她的疯癫满是苦痛的味道。
江随澜摇头说:“不行,我不能……”
女人的脸色遽然变了,厉声说:“是啊,你也是仙魔混血的杂种,冷漠无情,吃着父母的命长大的东西!”
她出手,江随澜只觉得一道劲风穿过他的腹部,剧痛在他身上炸开来,他维持不住在水底的平稳,呛水,溺水,挣扎。他其实不怕死,死这个字在他脑袋上悬了好多年了,他心里知道。他只是舍不得孩子,哪怕是要他命的孩子。也许腹中的生命的确是个孽障,还未出生,便让他甘愿为之去死了。
但是……殷淮梦呢?
殷淮梦在看屏风上江随澜的影子。
以前在小银峰,江随澜沐浴,偶尔会叫他帮忙洗头发。只是一种情致,皂角抹了手,他再用手细细去梳江随澜的发。江随澜有时会说很多话,有时会安安静静,有时洗到一半,会侧过头吻他。
想到这儿的时候,屏风上的影子动了。
江随澜起来,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用布巾反复擦了好几遍头发,头发还是湿的,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可以用修为把头发轻松吹干——以前都是殷淮梦帮他吹,随手一下的事。
把发捋起来束好,江随澜定了片刻,才走出去。
殷淮梦看着他,问:“还疼吗?”
江随澜摇了摇头。
那一下剧痛好像只是幻觉,他没有受伤,孩子也没有。但那瞬间的心悸是真切的。
星陈湖荡漾开来的灵气已经覆盖到了满星居,莹润温暖,江随澜浸泡其中,开始有些困倦,但从殷淮梦的脸色看,他不太舒服。这里离星陈湖还是太近了。
江随澜垂着眼走到床边坐下,两只手臂有些紧张地环住小腹,抬起脸,看着殷淮梦,轻声说:“有件事,我觉得,你该当知晓。”
殷淮梦心中微微一动。
那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或许就要在今日,此刻,给他一个真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