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聊到黄昏,才出春宫。外头那一大群人送她,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憋了半天,说了句:“你们等着我!”
众人揣摩不透谭香的路数,在外间已议了她半日。听了这句,只得纷纷应声。
柳夏倚靠宫墙,喘息未定,见了谭香,自解道:“天真快热了!”
谭香再三谢他,柳夏禁不住道:“嫂子,外头人都说你凶得像老虎,苏大哥却温文守礼。可谁知你比苏大哥还要客气来?”
谭香乐道:“他是不得已,在外面做事,总要应付场面。我是真心谢人,总觉得不够。”
柳夏领着她出了午门,晚霞满天,却不见来时小轿。
谭香踌躇间,只听人急切唤她:“阿香?”
她应声望去,苏韧正立不远处。他褪下了官服,一身皂染直裰,面映红霞,两眼盼盼。
那一瞬,谭香又想:若有阿墨为伴,永生永世,何须要想穿?
她忍不住跑向苏韧,苏韧向她伸手道:“阿香,别摔着!”
谭香不管,一气跑到丈夫对面。苏韧虽不至当众拥抱她,却落落大方拉紧她双手,再不松开。
他望着她,关切说:“阿香,我全知道了。别慌,你有我呢。”
谭香一双杏眼睁圆了:“是……柳夏告诉你的”
苏韧微笑道:“不是他是谁?这孩子有心也有胆识。我素日里待他不同,他自能回报我。”
谭香安心,错觉人世间再复杂之事,只要他与她同在,也有可能简单应对。
她依然由苏韧攥着她手,问:“你今儿不坐马车?”
苏韧道:“不坐啦!咱俩好久没一起逛逛了。你想去哪里啊?”
谭香寻思说:“不是你常夸禁城附近有对川人夫妻自酿的酒不错嘛?咱们去那摊子
饮几杯吧。”
苏韧马上应了。他牵着她手,直往前走,把紫禁城抛在脑后。
他们走过琥珀般夕照,踏进霜花般月色。帝京嚣嚣,道路喧哗,变得美如画卷,无穷无尽。
到了酒摊子,掌柜夫妻都认得苏韧,却头回见他娘子,神色间掩不住好奇。
谭香圆脸挂笑,眼神毫不躲闪。苏韧叫了一壶酒,点了荷叶馒头,再让掌柜切了半只烧鹅。
他们夫妻俩并肩坐在掌柜夫妻设于灶后的小桌上,乐得无人打扰。
谭香喝了口酒,吸着烟火气,直赞酒香,再向苏韧倾诉东宫之事
凉棚底下,她影子胖些,苏韧的影子瘦些,酒香越来越浓,俩影渐渐交叠。
苏韧本不善饮,今日他思虑过多,更不胜酒力,连耳垂都红透了。他耸肩笑道:“你有万岁尚方宝剑,制服那帮人有何为难?宫内每年杖毙了上百太监宫女。若挑出一对刺儿头来,借着圣意当众打死,从此后谁还敢对你们不敬?”
谭香推开他的酒杯道:“瞧你,喝不了几口便说醉话!头上三尺有神明,草菅人命遭雷劈。他们小偷小摸,好吃懒做,虽然柿子爱捡软的捏,或者去结个菜户(1),实在罪不至死吧。”
苏韧笑而不语,从袖里掏出本锦面册子。那册子巴掌大小,角上穿孔,挂了指头长短的毛笔。
“这玩意可喜,送小孩子的?”
苏韧挾块不肥不腻的鹅肉给谭香,道:“我日常每带着它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东宫和我工地上一样,人多事杂。有什么,你哪怕画个符号,随身记下来,便是个好开头。”
谭香点头,想苏韧真是天性仔细。她说:“阿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进了东宫,是要多下功夫。”
苏韧慢慢说:“阿香,明早你先去拜见范老太太,求她一定由你伺候上东宫去一遭。”
谭香眨眼:“她老大年纪,腿脚不灵便,早不管宫里事了。我哪好意思求她出马?”
苏韧把她杯中酒匀给自己一半,笑道:“世人若要面子,便输了里子。她衷心耿耿为皇帝,你为了皇子求她,有何没面子你初来乍到,先该树威,她便是你搬出来尊大菩萨。她光跟你走一遭,你便已沾上几分万岁乳母的权
威(2)了。”
谭香将信将疑:“有那么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