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哈哈道:“姑父,多日不见。想不到林协和百忙之中能有这等闲,赶明我也请他修补。”
冯伦见是宝翔,非常喜悦:“你那场病凶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到林康,他这人虽有引人诟病处,但也有他的长才。我到老眼昏花之年,先前不过是个挂名,早该让贤了。我叫林康只管处理,不必跑远路请示我。他管人事的,很不容易,左右讨不到好。”
宝翔笑呵呵说:“姑父是大善人。朝廷空出来那么多新职位,他捞钱都捞不过来,也就可以不计他的辛苦啦。”
冯伦不以为然道:“他难道是悬空的神仙?光他一个人吃香火钱?你坐在捞钱的衙门,上下打点,防人暗箭,更不容易。若不是我家里今天客人多,我还留他吃晚饭呢。”
“嘻嘻,姑父,你请了谁?”
冯伦牵着宝翔手,带他出书斋,过了道长廊:“我这都是一群闲人罢了。”
宝翔向前看,忍不住笑了。
卷棚下,摆着两张八仙桌,八张长凳。一群驸马爷,老少齐聚正打骨牌。
见了宝翔,他们也不放下骨牌,随手打个招呼。
定国公主驸马张云年岁最轻,素与宝翔要好,这时正在坐庄,侃侃道:“我们这才五六天不见。病娃娃居然听到了风声,寻上这儿,是来破咱们这赌局来了?”
宝翔看他那板凳有空,挤过去同他并坐,伸指说:“小姑父,我不抓赌,我只揭发。你一个大理寺卿,如今放着一堆堆的秀才案卷不管,跑这里偷懒来了?你还拿着皇家的双俸呢。”
张云踩他脚说:“天煞的,你不知我当年就不想当大理寺卿么?定国肯下嫁给我,我对日头发誓:这辈子靠着公主混老婆家饭了。我说我胆小,定国也说:我家里的傻,哪有三姐家蔡扬一半的胸襟?万岁发话:小张你别愁,朕这是太平盛世,刑部能揽自然揽了去,不会到你棘寺。可现在呢?刑部要大理寺同审。不只审一个,得审一把水葱似嫩翰林出身的。我已告了病假。定国忧郁,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抑郁,这病八成传染……哎,姑父,轮到你出牌啊!”
福国驸马陈炬年过古稀,出了牌,慢条斯理说:“小张你真别怕。家里有公主,你只想吃口饭,打打牌,谁管得着?那工部,我连假都不告,干脆不去了。各地工程,除了紫禁城里的,哪有钱来做?叙之招来那笑模笑样的,叫什么来着?……苏韧,他倒是能干。我打算工程完了,保举那后生一程。这地方,想做的只管做,不想做的强不了。”
边上一桌驸马打完一局,小厮们忙着上茶。坐庄的裕国驸马,把象牙骨牌磊成山,轻抽一块,哗啦啦全倒。众人皆笑。裕国驸马打京白谑道:“倒了一张,再连儿一张,挡都挡不住!”
宝翔哈哈笑,心想:这倒是个玩法。真不知蔡述坐庄的那一局,哪张骨牌会坏事。
众人笑音在耳。长廊阴影里,有个人以更字正腔圆的京白问:“哥几个乐得甚么似的今儿说出来,咱们同笑笑。”
廊边挂着的金铃,汪汪作响。那人身长鹤立,衣袂当风。他身后,跟着一个老侍。
众人瞪眼结舌。张云手里骨牌,“啪”的掉地上。陈炬整个人一哆嗦。
宝翔一口气没岔开,猛地咳嗽。姥姥的,怪不得戒严,原来皇帝出宫,竟在西郊!
冯伦面露诧异。凭着与皇帝的老交情,好歹他头一个稳住了,下跪道:“臣等恭请万岁圣安!不想圣躬降临鄙处,臣等仓猝接驾,望吾皇恕罪。”
驸马们不愧玩骨牌的老手,默契地一个个跪倒,口中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问安话。
皇帝唇边一丝笑纹,连说平身。
宝翔因位置关系,跪在末尾。皇帝对他亲切点头:“飞白瘦了,还是胖点好。”
“遵旨。臣回去进补。”宝翔仰面,笑得无邪。
皇帝扫视桌面,蔼然问:“你们在打骨牌?好个兴致。朕多少还记得规则,可惜无人陪着玩。”
没有人敢吱声。宝翔想:有皇帝在旁,能自在起来的,那不是人。
冯伦言笑晏晏:“臣记得万岁,蔡文献公,唐恭王,还有臣一起打过通宵。蔡文献公牌艺精湛,但还不及万岁。先帝曾说;□□子孙中,唯有万岁您是钟灵毓秀,多负才艺。”
皇帝慨叹说:“父皇为政勤敏,朕在这一点上,望尘莫及。朝政先有蔡文献
公鞠躬尽瘁,再有蔡叙之子承父业,勉力维持。蔡家不仅襄助时政,更是太子的外家。蔡家,众卿,与朕本是一家人。天下苍生,所赖不过我们一家而已。大家是荣辱与共,同气连枝。各位打牌归打牌,勿忘了渊源。”
皇帝多年来隐身,少有对大家讲这么多话。众人屏息领会,山呼万岁。
宝翔离龙体近,嗅到残余药香,不知为何,心旷神怡。
皇帝对冯伦说:“朕名为闭关,实有惜花之心。今日偶然出游,恰路过子约园池,欲重温旧梦。既然是一家子,各人不用拘束,陪朕一同赏花。”
冯伦欣然:“臣等见识浅陋,幸有万岁指点迷津。如此君臣同乐,实在三生有幸。”
宝翔瞅瞅桌上东倒西歪的骨牌。想皇帝虽不是神,但和他一起,再俗的都能雅起来。
众人簇拥皇帝来到后园。冯家别墅牡丹,自有特色。一片花丛,无白无黄也无紫,尽是红花。丹砂浅粉,胭脂赫赤,托于绿叶之中。因地处京郊水泽,多有野禽。冯家以红绳系着金铃,串于花枝之间,以惊群鸟。皇帝龙颜大悦,道:“这不是皇后妹妹的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