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一哂,想徐某这是为了谁来?
他脸上摆出肃然表情,缓缓整理冠冕,再从袖里掏出一把寸许毛刷,将肩头腰带间灰尘扫去。他这一板一眼,做得比较慢,自信对方是会看在眼里。对徐隐这样的清流儒者,“敬”意是一定要做到的。你不喜欢他们,他们未必放在心上。但是,你若不“敬”他,他会恨你入骨。
待他入见行礼之时,徐隐表情已颇舒展,苏韧知道对方受用,神情反而更严肃了。
徐隐说:“小弟这次来,只是问一问工程进展。苏兄也知道,今年新立东宫,陈阁老不能不先拟定万寿节的礼制,以备顾问。若新宫落成,仪式会有差别。”
苏韧心想:蔡述母亲一死,陈琪等人那么快就把他算作“出局”了么?
也是,丁忧乃是天经地义。
本朝除了一两个不得好死的权臣前辈,真没一个敢于被“夺情”的。
不过,徐隐所问之事,本不是机密,不可能待价而沽。苏韧便请徐隐上座,弯腰推开工程图,一五一十,详尽告知。他说得一字一句,边说边与徐隐对视,好像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说得徐隐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不禁道:“嘉墨,你这样精诚辛勤,陈阁老一定会赏识你的。”
苏韧双手拢图,对徐隐长揖道:“徐兄谬赞了。小弟虽驽钝,但也知道陈阁老是朝廷砥柱。保护国本,拟定礼制,哪一件不比营造宫殿辛苦?小弟定然有不是处,只望陈阁老海涵。”
徐隐正色说:“我等为国领命,自然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苏韧心中又一哂,暗说:太子没了,还可找一个太子。礼制之类冠冕堂皇,还是免了吧。宫殿总归有四面墙,礼制完全是废话。孔圣人讲:克己复礼。大家都不能“克己”,怎么有可能“复礼”?连陈琪也忍不住蠢蠢欲动,想借机掌握朝政,还粉饰清高。
他这样想着,口中称是,对徐隐拜了一拜。徐隐深深弯腰,回了他一拜。
他送走徐隐,松口气,耳边一阵笑语,只见一群穿戴华丽的官员朝这边走来。
他一看,原来是户部尚书裴敏,还有他的老相识毛杰,并另两个户部员外郎。
毛杰见了苏韧,老远就扬手挥挥:
“阿墨,有日子不见了。”
户部,上梁不正下梁歪。裴尚书年过花甲没个正经,与僧人方士勾肩搭背,去年娶了第八房姨娘,凑成“九美图”雅事。毛杰等人上行下效,纷纷纳外室,吃花酒,搜罗神骏古董,以资炫耀。以苏韧看,这帮人倒不道学,也活得轻快,可是不知不觉中,消耗自身太厉害,官帽下个个都“虚”着。真有雷霆风雨,简直不堪一击。
此时此刻,他用得着户部,彼此去年来互为表里,甚至“吃”掉了大富豪沈明。
所以苏韧虽然嫌忌这班人爱起腻,当了面倒能打成一片的。
裴尚书亲自来,说是为了看户部与工地的衔接。他这份勤劳,实在蹊跷。但苏韧明白:裴敏是蔡派的人,靠惯蔡氏父子庇护。如今蔡述在家作“七”,并没交个底。裴尚书年过六十,本想着在荣华富贵中全身而退的,现在却悬了颗心,只怕“晚节不保”。
所以,实在不能再出差错。至少这份协修宫殿的功劳,他是一定要的。
苏韧领着裴敏四处转悠,配合着尚书或欢欣或忧虑的表情。他笑语盈盈,与毛杰挽臂并进,不露声色地夸赞了户部的协作之功。裴尚书满意非常,拉着他手,同他谈了京里的新菜式,又眉飞色舞,与苏韧提到了新进的优伶,最后,从怀里摸出张请帖,塞入苏韧怀里,让他们夫妻参加他最宠的第六娘子寿宴。
毛杰忍不住笑,给了苏韧一个眼色,似乎感谢他为裴老儿解忧。他故作痴样,头靠苏韧肩膀笑道:“古有解语花,今有苏中书。好一位官人啊……”
户部的人最喜这般没大没小玩笑,一群人爆起哄笑。
苏韧吃了个苍蝇般不自在,却只伸出三只手指,把毛杰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名花已有主!就算没主,谁敢顶着丰娘那把宰牛刀,来接毛兄你这盘菜?”
裴尚书等哈哈大笑,毛杰摸摸后颈,笑得亲昵。苏韧笑,蜜里调了油,多少也有点腻。
苏韧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才收了笑,打开请帖,里面夹了一张不大不小的银票。他心想:昵者,对人对己,都少尊重。将来,户部不可能永远是这班丑角。此番利用之后,要找个办法,如蜻蜓点水,渐行
渐远,才得稳妥。这银票既从交际场上来,便用在交际场上罢了。
听说沈凝前几日患了风寒,现在正在将养中,正好买点礼物拿去送他。
苏中书成日间忙得和蜜蜂似团团转,别人寻不见他,总想他正在哪处忙活,却想不到他见缝插针去办私事。他看时辰尚早,便溜了出去,寻到皇城根一家古董铺子。老板是他的同乡,在江苏会馆中认识,论起来,那人算圆然的旧识。圆然横死,老板在会馆还替他办了场法事。
苏韧领沈凝去他的铺子逛了几次,沈公子随手挑了些玩艺。于是老板对苏韧感激不尽,常说苏韧是个忘年交。苏韧本来不通古董,且毫无兴趣。但他向来以为艺不压身,况且这行是时髦。所以他偶有闲暇,会去店里陪坐,旁观老板替人掌眼。
老头知道他是不买不卖古董的,所以放心教了他一二门道。
苏韧刚走进铺子,便听老板与伙计长吁短叹。他自幼机警,在别人扫兴时,能溜则溜,尽量不往人前凑。
他收了脚步,又听老板说:“可惜了这件宝贝!”
苏韧心念一动,迈了步子,叹息道:“想是晚辈来得不巧了?”
老板见是他,打发伙计下去,告诉说:“嘉墨你来得好,老朽正失意没处说。哎,都怪我那混账老婆。好好一方宋砚,原是奇货可居。她却拿出来给我家小孙儿玩,还摔破了。”说完,一阵叹息,连连跺脚。
苏韧瞧老头手里一方砚台,式样古朴,并不稀奇。
他跟着叹息,拿手指碰砚台边儿,语气难过说:“好生可惜!”
虽不懂行,却能悲喜与共,这就是他为人贴心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