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公公回头,想喊小孩子们来接替自己服侍皇帝,却听到身后传来数声轻响。身后站着的小内侍都门一个接一个地软倒在地,他们手中的拂尘跟着跌落下去,发出沉闷的声音。皇帝也听到了动静,有点纳闷:“那些孩子是晕船么?”“……”小内侍都是黄羊公公的徒孙,身手普遍不错,就算偶尔遇见一个不幸晕船的,却决不至于每个都倒得如此恰到好处。黄羊公公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模糊却让人深觉战栗的念头,他强自镇定下来,对皇帝轻声:“官家,请速召司徒大人过来。”皇帝目光一闪,缓缓颔首。龙船虽大,与皇宫相比,地方还是有限,而地方有限的好处就是,皇帝的旨意能够在短时间内下达得特别到位。司徒元来得很快。其实他本就一直坐镇在皇帝的寝室外,时刻准备应付各种意外。黄羊公公看见司徒元前来时,轻轻吐出一口早就变得浑浊的真气。皇帝也觉安心。他知道司徒元固执难缠,御前应对时也不像孙侞近等人那样单捡皇帝爱听的说,更是经常劝诫天子勤政爱民,像极了一个无情的上谏机器,不过感情上不喜欢,并不影响皇帝理智上明白对方做事靠谱,且绝对没有谋反之心,是个危难时能够倚靠的人。与立刻放下忧愁的皇帝不同,见到人后,黄羊公公的目光还在司徒元脸上停了一会,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高手必然了解些医术,以黄羊公公的功力,就算不靠近司徒元,也能感应出对方身体状况的好坏。眼前的司徒元虽然沉稳依旧,精神却明显有些萎靡,动作也比往日更加迟缓。两人对视片刻,瞬间都明白了彼此的状态。司徒元跟黄羊公公一样,都开始觉得身体情况不妙,正在彻底失去战斗力的边缘徘徊。——被暗算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可他们究竟是怎么中的招?黄羊公公示意还能走动的小内侍们全部退下,然后才开口对司徒元道:“威定公也受了暗算?”司徒元:“这样无声无息的奇毒,像是北臷的手段。”黄羊公公淡淡道:“倘若北臷真有这样的手段,早就对大夏使用了。”司徒元:“大约是药物珍贵,且无法量产,只能在要紧时候使用。”今天一众亲贵都待在龙船上,龙船的建筑结构决定了所有要紧人物都必然待在一处,换做别的时候,物理条件也不会让皇帝身边高手齐聚一堂,干等着被人一网打尽。黄羊公公:“事已至此,暗算者必有后手。”幕后黑手费这样大的力气,不可能只是为了让龙船上的高手们不舒服一会,接下来他们需要面对的一定会是狂风暴雨。就在此刻,司徒元忽然抬起眼,直直看向外头。一连串器皿爆裂的声音连续响起,频率极快,而且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以极高的速度,向着此处飞来。司徒元来不及阻挡,就瞧见寝室前的门忽然炸开,与此同时,一道彗星般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向着天子直扑而来。来人是彗星,皇帝就是不幸遇见天外陨石当头砸落的路人,以他的目力,根本无法判断出周围产生了什么样的命运,他的命运根本不在自己手中,只能木偶般站在原地,呆呆地等待着不幸地降临。电光石火间,皇帝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仿佛飞到了空中,让他又觉惊骇,又觉刺激,还有一众莫可名状的兴奋。被抛到空中的皇帝很快落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感知重新恢复时,皇帝只觉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温热腥臭的血液,刹那间犹在梦中。方才紧急出手拉了皇帝一把的人正是黄羊公公,天子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正横躺着一个筋断骨折、浑身是血的小内侍。小内侍之前就因为无力倒在地上,此刻刚好被黄羊公公拉来充当天子的替死鬼。
皇帝看着龙袍上湮开的鲜红,他在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液体是鲜血时,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刺杀,但此刻司徒元跟黄羊公公就在身边,这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高手,为何没能好好护卫自己的安全?来人一击不中,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萎靡不振的黄羊公公跟司徒元两人身上扫过,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随后右掌轻描淡写地一挥,一股劲风猝然直击皇帝脑袋。黄羊公公因为中毒的缘故,功力已经消退大半,方才强聚真气,拉了皇帝一把,此刻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遑论继续抵挡对方的杀招。他凝视着眼前的一幕,浑浊苍老的眼珠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之色。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这道掌力立刻就会印在皇帝身上,将这位大夏天子打得筋断骨折,当场呕血身亡,然而就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黄羊公公听到了一道沉闷且连绵不断的气劲交织声响。淡银色的光芒在空中飞舞,等到光芒尽收,一个白衣人轻飘飘落了下来,手持长剑,稳如山岳的地站在皇帝身前。白衣人手中长剑是禁军通用款式,自身却并非禁军内任何一位武官,考虑到今日被邀请到龙舟上的宾客不许携带武器,所以对方的佩剑很可能是从某个护卫身上顺手抽出来的。黄羊公公静静看着白衣人,在心中估量她的功力,苍老的面孔上慢慢浮现除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失望。白衣人长剑再起的刹那,袭击者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修长的手掌轻轻切在剑刃上,身形则凝固在空中,既不向前移动,也不下落。双方的战斗看似不激烈,然而真气互碰时,剑身亦会随之颤抖,不断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旁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凶险。朝轻岫不愿跟人硬拼内力,可室内空间有限,来人的目标又太过明确,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危,她只好暂时充当护盾的角色。内息流转间,朝轻岫聚力于剑身之上,将内劲往外一推,同时身形轻旋,经脉中的太阴真气随之涌出。直到此时,袭击者终于向后仰身飘开,平滑地退后数丈,然后轻飘飘站定,并向她露出一抹微笑。袭击者一身长袍广袖,姿态十分温雅,仿佛贵胄公子,半张脸俊美潇洒,另外半张脸上却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口,显得又骇人,又诡异。司徒元认得来人,低声道:“‘包罗掌’辛残书。”朝轻岫从未见过辛残书,却听过对方的大名,据说此人与卓希声、辛待诏等齐名,是定康一带极为厉害的高手,原本出生于仕宦之家,早年潜心读书,希望能够考得功名,不巧碰见了应律声。辛残书读书不如应律声,武功也比不上后者,连人缘都比对方差,所以始终未能释怀,甚至因此走火入魔,最后控制不住心中的恶意,出手偷袭,却被应律声以千劫指反制。当时辛残书内劲沿经脉倒流,整个人,好容易稳定下来后,半张脸却因此而毁。大夏规定,朝廷官员的相貌必须端正,辛残书脸部受伤后,仕途也就此断绝,没多久便被家族抛弃,自此流落江湖。他为人心高气傲,先潜心修炼武功,十年后悄悄返回定康,亲手杀掉了当日驱逐自己出家门的伯父全家,据说第二天来送菜的小贩,看见辛家满院子都是鲜血,直接骇得晕倒在地。发生在天子眼皮底下的灭门血案,一时间使得定康震动。六扇门为此发了海捕文书,只是辛残书行踪诡谲,武功又高,旁人就算知道他身在京畿一带,也难准确找到他的落脚之处。司徒元想,怪不得花鸟使始终没能抓住辛残书,原来此人早就投到了旁人麾下,受到朝中官员的庇佑。辛残书淡淡打量了朝轻岫一眼,笑问:“你的武功有些眼熟,莫非应律声的徒弟?”朝轻岫回答:“应山长是我帮供奉,在下并无缘拜到她老人家门下。”辛残书就“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两眼:“原来你是永宁府那个姓朝的小丫头。”他说话时,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容,一双狭长的凤目中却盛满了残酷的杀意。朝轻岫握紧长剑,她能感觉到,在自己承认跟应律声有关系后,辛残书的情绪立刻愉快了许多。不必深想,朝轻岫立刻便感觉出对方心怀恶意,多半与应律声存在旧怨。仅以功力论,朝轻岫并不如辛残书,神色却极为冷静,好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陷陷阱,手中长剑一扬,十六剑连环刺出,一剑比一剑迅捷,剑光仿佛银白色的闪电,快得在空中留下道道虚影。辛残书手中没有兵刃,看见朝轻岫动手,笑得愈发开怀,流露出鲜明而浓烈的残忍意味。他外号叫做包罗掌,用的当然是掌法。朝轻岫的剑尖在距离辛残书还有四五尺的距离,已然感觉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对方的攻势仿佛一面巨网,正朝着自己当头压下。瞬息之间,朝轻岫十六剑堪堪刺完,辛残书却只出了七掌,第七掌正正好好印在长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