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自觉千百人的性命正悬在天子一念之间,强迫自己静下心,慢慢地分析给沈昭听:“南郡之所以叛乱不断,固然是因为有楚国旧臣在暗中煽动,可若是国泰民安,百姓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造反?如今南郡的情形就如同人间炼狱,秦民与楚民相互憎恶,那些无良官员趁机欺压楚民,设置苛捐杂税,甚至逼良为娼,强征壮丁,家破人亡的悲剧天天都在上演。若是不论缘由,铁血镇压只会令矛盾激化,此时更需要天子的仁心,需要陛下去保护您的子民。”
殿中安静了良久,钟毓忍不住抬头去看沈昭的神色,他宛如玉雕,微微向后仰靠在龙椅上,姿容俊美得惑目惊心,却半分温度都没有。
冰冷,又显得很脆弱,仿佛一折就会断裂。
钟毓立即为这想法而感到荒谬,他是天子,手握重权,乾纲独断,掌天下人生杀,他怎么会脆弱?
“原来是这样,难怪南郡的叛乱总压不下去,看来是朕疏忽了。”
沈昭看向钟毓:“你亲自走一趟吧,祸首一定要斩,至于旁人,你从权处置吧。朕赐你御剑,予你先斩后奏之权,贪官污吏尽皆杀得。”
钟毓忙谢恩,可当抬起头看见沈昭那副倦懒的模样,又在心里嘀咕,陛下是真被他说服了,还是嫌他太聒噪,想拟个名目把他支出长安……
从前陛下勤政时,这宣室殿从早到晚晋谒的朝臣不断,而今天,他都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一个请求面圣的同僚都没有,大殿前云阶明净,守卫森严,四处都空空荡荡,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他呆愣地站着,忽听御座上飘下来寡凉闲散的嗓音。
“钟卿,你到了南郡之后要多杀几个人,等你杀的人足够多了,你就知道,人命、生死不过如此,犯不上为这些事一天天的来烦朕。”说罢,沈昭朝魏如海招了招手,魏如海从置物架取来了他的佩剑。
沈昭拨开剑,雪亮剑刃浮雕着莲花纹,能清晰映出人的面容,果然,照出来的样子很丑,他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将剑摁回剑鞘,越过龙案扔到钟毓身前,剑鞘以青铜铸就,剑身是精铁,本就十分沉重,‘哐当’一声砸在钟毓面前,震耳惊神,连铺满石砖的地都似乎跟着震了一下。
钟毓倒是面若寻常,他身后跟着的小吏却骇了一跳,浑身哆嗦,双腿发软,怀里抱着的奏折被抖落了一地。
魏如海胆战心惊地偷觑了眼沈昭的神色,默默为这可怜小吏捏了把冷汗。
这小吏反应过来自己殿前失仪,忙磕了好几个响头,想求饶,嘴唇却颤得厉害,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惊惧之下,只有继续磕头。
“行了……”沈昭有些不耐烦,可看这小吏仓皇失措的模样,又觉有趣,坐直了身体,紧盯着他,微微一笑:“朕是洪水猛兽吗?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那小吏抖若筛糠,危机中生出几分急智,颤颤巍巍稽首道:“臣……臣慑于陛……陛下天威。”
沈昭越发觉得有趣,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回道:“臣……臣凤阁舍人淳于康。”
沈昭问:“你这口音?”
小吏慌忙将口音倒回来:“陛下恕罪,臣每每紧张就会说起家乡方言。”
沈昭向后仰身,闭了眼,漫然道:“这方言听上去甚是好听,你是哪里人?”
“莱阳郡。”
沈昭倚着龙椅,仰头看向穹顶,神色幽邃难辨,疲倦中透着难以盖过的精明锋芒,他沉默良久,倏地问:“你现在任什么官职?”
小吏回道:“凤阁秘书郎。”
“朕擢你为凤阁侍郎,在钟毓离京期间,你暂代侍中一职,代行其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且不说从秘书郎到侍郎连升三品,如今左右丞相虚悬,侍中实际行使的就是丞相之权,朝堂上,可谓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事关朝廷命脉的重权交给这么个新科刚入仕的六品小吏手里,陛下……是疯了吗?
钟毓皱眉,刚想劝他些什么,沈昭抢先道:“今儿先这样吧,朕乏了,钟卿,你代朕拟一道旨,让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