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了一眼书案上批注到一半的书册,沈昭随口问:“写什么呢?”
“给《左传》做批注。”宗玄跪在地上,恭声回:“岐王嫌书晦涩难懂,贫道想着做些批注,好让岐王晚上回来读。”
沈昭揶揄:“你一个修道的,对儒家典籍还有研究啊?”
宗玄跪得板正,答得干脆:“贫道未入道家前曾念过几年私塾。”他顿了顿,又绕有深意地补充:“若是黎贵妃未早逝,先帝对岐王能像对陛下一般用心,他也不至于由着性子怠慢了功课,荒废了学业。”
他话里有话,沈昭却未接,只道:“行了,起来吧,别跪着了。”
沈昭将手放在炭盆上烘了烘,道:“朕好像一直欠你一个‘谢’字,要是没有你,便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也就没有今天的朕。”
宗玄躬身道:“贫道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弥补了前世的遗憾,斗胆说一句,贫道与陛下不过是相互成全,毋需言谢。”
沈昭冲他轻微一笑,笑中含着几分清透的精明。
“你倒是实诚,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你圆了朕的心愿,只是……”沈昭凝目看他,笑容渐敛:“你可是还想去圆旁人的心愿?”
宗玄显得有些紧张,但随即舒开这口气,豁然道:“就知道瞒不过陛下。”
“莱阳侯是朕的岳父,是皇后的父亲,你倒真是胆子不见小,谁都敢蛊惑啊。”
宗玄默了少顷,正色道:“此生贫道没有遗憾,并不想再重来一次,不是贫道蛊惑莱阳侯,是他自己找上贫道的。”
沈昭凉凉道:“那你就应了?”
“贫道原先没想应,可莱阳侯一片痴心执念,贫道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一试。”
“试?”
宗玄道:“前世的‘玄机阵’能成功,是五分人力,五分天意所致。贫道早就对莱阳侯说过,此事成与不成还得看机缘。”
沈昭紧凝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就让它不成。”
屋中一阵静默。
“贫道以为陛下会理解莱阳侯的,就算旁人不明白,至少您是清楚的,失去所爱那是何等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兰陵跟瑟瑟不一样。”
宗玄颔首:“对,长公主跟皇后不一样。当初的皇后是无辜的,是可怜可惜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命运逼上了死路。”
沈昭干脆道:“你既然懂这些道理,就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莱阳侯如今只是伤心,你别把他往这上面引,别给他念想,过个几年,他早晚有走出来的时候。可你要是把他引到这上面——你也说了,成与不成要看天意,万一天总不肯成全他,你要他怎么办?要他把后半生的光阴和心血都耗在这上面吗?”
“朕最明白了,一旦开了这个头,有了希望,就再也放不下了。”
宗玄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当年满朝官员跪在皇后的陵寝之外苦求陛下,那么多人劝您,您为何没有改变主意,认准了这条道要一路走到黑?”
他迎上沈昭那双冷目,无畏道:“那是因为您愿意为了心爱之人舍弃一切,愿意赌上所有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令爱人重生的希望。如今,您曾经做过的事情莱阳侯也愿意去做,他愿意为了心爱人付出那样的代价,而尽了人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由天意来决定,他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为什么不配得到这样的机会?”
沈昭闭了闭眼,眸中的冷意渐渐消散,想起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那曾经刻骨的痛楚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变淡,每每忆起,犹剩点点苦涩。
他经历过,也明白那种万念俱灰的滋味,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木炭烧得‘荜拨’响,烘起来一股暖意,沈昭最后掠了宗玄一眼,不再多言,拿起披风,推开门出去了。
寒风刺骨,轻啸着刮过来,魏如海忙上前给他把披风系好。马车正停在他身边,他却摆了摆手,道自己想走一走。
这几楹屋舍檐下结了厚厚的冰凌,呵气成雾的天气,就如前世瑟瑟死时。
前世
她死在了梅花凌寒盛开的时节,当下葬时,沈昭还从殿外折了一枝红梅放进她的棺椁里,搁在她的枕边。
那时满朝文武表面哀戚,实则松了一口气,那个牵动陛下哀乐,搅乱朝局的女人终于死了,从此可以风平浪静,万事皆安了。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终结,反倒是噩梦的开始,他们的皇帝陛下因皇后的离世而变得日益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