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时,阿措在外轻叩她的房门,捧来了洁净的清水,要奉与她梳洗,就像从前身为哑侍女,陪着她在青莲居或长乐苑时。
萧观音原有婉拒,但阿措坚持,道“有始有终”“只当是最后一次罢”,她难辞其意,只得坐在了镜台前,看阿措拿起木梳,捧着她微乱的长发,慢慢梳着。
虽已数年未曾如此,但梳挽长发的手势,并不生疏,阿措为她挽就了清简的发髻,在放下手中木梳时,在后轻轻地对她道:“对不起……”
他是在为昨夜所说的那些事,向她致歉,萧观音透镜望着身后清瘦的年轻男子,于照窗而入的晨光中,微一恍惚,仿似又见到了当年与她朝夕相伴的侍女阿措,碧裙双鬟,眉眼低垂,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挽梳发髻,她总在她的身后,无论她在做什么,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她一回身,总能看到她,那样清静宁远的日子里,她与那个阿措,彼此不离。
……如果,与宇文泓的婚事,没有陡然砸至萧家,如果,阿措没有被他生父的人找到,是否她与阿措,会一直那般,直至此世尽头,她也会一直过着心底所想的清静安宁的生活,不会尝到情如刀割的苦涩滋味,也不会有那一次次流不尽的泪水……
……那样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所向往的……那样无情无爱、不知悲喜,真的是她所向往的吗?……她真的,宁愿从未认识宇文泓吗?
……总是这样,每次想起宇文泓,总是心乱,从前心乱,是因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意,后来明白那份心意的同时,却又知晓他曾对她做下了什么,于是种种小鹿乱撞,蹄带尖刀,刀刀见血,她那时想,宁不如不明白、不知道,可后来,随着时光缓逝,这份宁可不知、不识,又像是渐渐有些变了……
……算来,自那年神都城雪夜分开,她与他,已有近五年未见了……
……近五年的日日夜夜,叠加起来,算是漫长,其实,她与他做夫妻不过一年多,其后所谓的做友人,也没有多久,她与他不见的时光,远远超过了相见时,按理说,那样短暂的相识相交,应只是她人生中的蜻蜓点水而已,她该将宇文泓,仅当做她人生中一过客,将与他的那段所谓情缘,当做修行路上的一道劫难,过了也就过了,可为何总是念念不忘,竟像是为那短短的两三年,将自己的一生,都掷进去了……
心神渐又混乱时,阿措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原是想请她与他一起种些花,秋日播种,来年春夏,将有花开,这也是她与阿措从前在一起时,常做之事,没想到阿措竟携花种来此的萧观音,应他所请,与他一起在此地开挖花圃、撒下花种时,心中不禁去想,阿措他,是想在此地长住吗?抑或,一世都隐居在这深山中,陪着他已经离世的母亲……
在向他问出此想时,阿措没有回答,只是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萧观音道:“自是想归家的,父亲母亲他们,定是一直都很想我……”
阿措静静地望着她道:“如今北殷的皇帝陛下,也很想你,传说中他为你相思成疾,已经是个疯子了。”
他问:“你想回到他身边吗?”
没有追等她的回答,阿措已经接着言语,边弯下|身,撒种埋土,边继续道:“如今,他是一个皇帝,也是一个疯子,能为权势,隐忍装痴多年,可见在他心中,‘权势’二字极重极重,这样的重权之人,情爱对他们来说,在大权尽掌时,可做点缀,但真要涉及到身家性命,真到要将情爱和权势,放在天平两端衡量,只择其一的地步,被断然舍弃的,往往都是情爱,就如我那生父一般……
……还有,宇文泓他,已是疯人一个,也许他与别不同,对你的爱意,超过权势,但这种超过,反有可能为你带来更大的风险,他如今行止癫狂,难以控制,难以预料,若你回到他的身边,或会受到伤害,即使他本心不想如此,但疯人之举,也许他自己也无法加以控制,也许为了让你不再离开,他会牢牢将你锁在身边,做出许多你无法接受之事,他有着远超于常人的坚执,因这份坚执,他才能隐忍多年,登上至高之位,而他对你的坚执,可能比对帝位权势的向往,更加深浓,这样的坚执,是一柄利剑,他从前神智清醒时,剑有鞘,伤不到你,可现在他已疯了,剑无鞘,极易伤人,也许他越是想靠近你,就越会伤到你,也许回到他的身边,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说话间,有马蹄声忽在山间响起,萧观音起先以为是有追兵突至,但见阿措神色并不惊惶,仍是慢将花种,一粒粒地放入小坑中道:“但也许,以上一切,是我多虑,也许正如你一直待他特别,他真是一个特别之人,只对你特别”,好像只是想将他心中所虑,单纯地讲与她听而已,说完之后,阿措依然没有追问她心中所想,也没有追看那马蹄声响方向,只是站直身体,看向眼前尚是一片黄土荒芜的空地,好似已看到来年春日山花烂漫之景,唇际浮起笑意,淡淡笑着道:“往后年年春日,都可见此地花开,真是极好。”
马蹄达达,一声声,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越来越近了,萧观音闻声看去的一瞬间,手中握着的一小捧花种,簌簌地全从指间滑落了下去,她疑心自己产生幻觉,疑心自己是在梦中,若非如此,那穿林沐光、打马而来的年轻男子,怎会是她梦中之人?!!
一声勒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停在她身前不远处,那驰马而来之人,迫切地翻身下马,急切要踏步近前的一瞬间,已伸出的脚步,又忽地顿住,他僵站在那里,僵离她仅有十数步之遥,似是不敢近前,好像他一近前,这梦,就要再次碎了。
再不能碎了,全然凭一口气振作起来、凭一口气千里迢迢地南征、凭一口气甘冒奇险至此的皇帝,全然是凭这一口气,吊着自己的一条命,若这口气散了,他也要跟着气散命绝了。
……在得到他的妻子观音,尚活在世上、身处南国的消息后,他千里迢迢为她而来,顺带着在此行中,铲除身边最大的隐患,他要与她相见,他要将他的观音接回身边,他要他身边从此与危险二字绝缘,他要与她平安无虞、长相厮守地过好这一生!
……是在无涯苦海中忽见航舟,是在无尽黑暗中忽见光明,他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被观音尚在人世的消息,点燃焚烧,在假作不知此事、先密令属下用此事诱设四弟入瓮时,他也有忍不住想过,也许是有人在特意诱他入瓮,也许观音在世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传到他的消息网中,想将他这为妻思狂的疯皇帝诱出宫去,诱杀在外……
……可,心火既已被颤颤巍巍点燃,心中已然燃起了希望,怎肯不去相信,况,那得来的观音笔迹、观音旧物,一件件,是那样真,观音活着,就在南国,他同她说过的,无惧分别,只要活着,哪怕天涯海角,走上一世,也要与她相见!
他来了,一路上离南地越近,心中却越是惶恐,惶恐他会不会动身太慢、会不会去得太晚,会不会就在与她相见的前一刻,忽又陷入生离死别,抵边之时,他再一次得到消息,具体到她身处何地,予他消息之人,似在有意试他,试他肯不肯为萧观音,放下权势,甘冒奇险,其人,确是小瞧了他,于从前的他来说,权势于他的意义,或与古今争权夺势之人,没什么不同,可自知晓对观音的心意,权势对他最大的意义,便是可保护观音,可为他与观音一世相守提供最坚实的保障,相较观音的生死安危,权势又如何,连他自己的命,早就是萧观音的!!
可,终于见到了,自神都城那夜大雪后,隔着三年的人世两离,两载的阴阳相隔,他终于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他的观音,在极度激动欣喜的心潮,直往上涌时,维系他生命的信念,却又在这一刻,剧烈动摇起来,会不会得到消息是梦、千里赴边是梦、来到这深山是梦,之前燃起他希望的所有所有,皆是一场梦,眼前之人,也是梦……是梦,一切都是梦……再走近些,梦就碎了,如同从前一次又一次随风即散的幻影……
双眸深深地盯望十数步外的女子,瞬也不瞬,怕一眨眼,她就再也不见,而僵滞的脚步,却像陷入了泥潭里,拔不上前,与从前一次又一次的幻影不同,这一次,她走向了他,一步步,虽然缓慢,但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幻影里,她从没有主动近前,因他的心,埋沉在那一夜的风雪里,他心底清楚地知道,观音怨他恨他,无论他如何痛彻入骨的思念,都不能引她入梦,她不肯见他……
……可身前的观音,不再是那样的幻影,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走至他的眼前……
宇文泓的身体,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活着……他的观音……真的活着……
颤颤伸出的手,想要触碰他在这世间最爱的女子,可在将触到她面庞时,又因心中顾忌她对他的怨恨而僵停,终不敢逾越半分,只是嗓音沙沉,一声声,像是在问,又像是在一遍遍地告诉他自己,“你活着……活着……”
在一步步走近之前,萧观音仍不敢信,可,真的是他,是宇文泓,近五年未见的宇文泓,他身上衣着简朴,如普通山民,其上溅有不少泥点,像是一路风尘仆仆、跋山涉水至此,发间还落沾有秋日枯黄的叶片,他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震惊与不解冲击着她的同时,还像有其他,因这突然的相见,涌于心中,满得像是要溢。
“……是,我活着。”
四字轻轻说下,萧观音见身前的宇文泓,唇角直抖似是咧嘴想笑,可看神情又像是想哭,晶莹的湿意忽在他眸中聚涌成泪,他一手捂着脸庞,紧紧掩着口鼻,几是掐攥着自己,不叫自己出声,可却仍有含糊“嗬”声,从喉咙中难抑地逸出,伴着大滴的泪水,倏地滚落手背,像小孩子一样,他在她面前,咽声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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