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端着粥走了出来,春妮将那块毛巾围在爸爸的脖子下面,接过粥喂他,却总是喂不好,顺着下巴流到了毛巾上。
林竹玉觉得她有心事,问她怎么了。
从小到大,春妮有什么事情从来不和家里人讲的,这次她依然使劲往肚子里咽,可那些话的求生欲很强,冲破重重阻力按原路往回返。
既然涌了上来,春妮索性就将它们放生了。
林竹玉当下便听明白了。虽然春妮没有明着说,她也猜出来有人在欺负春妮。
林竹玉有一点和夏妮很像——自己可以对春妮不好,但别人不能欺负她。
姜还是老的辣,何况还是产于青花的怀姜。林竹玉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老买能管到陶协的头上,是因为春妮是陶瓷厂的员工,这个活动若是给美协来办,应该行得通。
美协主席是——老薛……呵呵,春妮像在黑暗中行走了几亿光年,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她将碗往母亲手里一塞,抱了下父亲的头,哄小孩子一样拍拍他说:“老葛你乖乖听我妈话,明天来给你带烧饼夹小车牛肉哦。”
她放开父亲,推起车急匆匆走了。
林竹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能为春妮解惑当然高兴,但若换成夏妮,铁定会抱着她又蹦又跳地说“还是我妈最厉害”……
……
这是春妮结婚后第一次来老薛这里。曾经有好几次路过她都想进来看看他,腿都跑到文化馆门
口了,最后一米时,脚又硬生生逃跑了。
那间兼创作室的办公室里有太多过往。她不敢面对,怕不小心会将老刘放出来,让自己破防。那是一种在水底被水草缠住的感觉,很难挣脱,只能一起往下坠。
因此躲开那片海才是正确选择,这是人类为了自保而采取的应急本能。
老薛没有去参加春妮的婚礼,托人送她一尊自己雕刻的马踏飞燕作为礼物。
马踏飞燕是汉代一件非常著名的青铜器,造型是一匹马踩在飞燕之上。原件收藏于甘肃省博物馆,为国宝级文物。
老薛送她的这尊马踏飞燕雕刻的非常精细,翅膀和羽毛栩栩如生,足见其功力。
马踏飞燕的寓意是追求力量和能力的同时也要追求和平、美好和幸福。春妮知道老薛是在安慰和鼓励她,纵使身处逆境也要保持自己的力量,追寻美好。
这份情谊她感激于心,却没有勇气来看望他,母亲的提醒给了她一个来见他的理由。
如今搞导弹的和卖茶叶蛋的收入已经不再倒挂,前者的社会地位还在日渐提升。老薛的工资收入远不如炸爆米花来的多,但他仿佛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个“人民艺术家”,不管老婆怎样威逼利诱,都拒绝再走街串巷了。
化肥厂现在资不抵债,大批的工人无薪放长假。老薛的厂花老婆如今已人老珠黄,被一掐一咕嘟水的小姑娘拍在了厂滩上,成了办公室的打杂人
员,最近也被扫入长假大军。
经济收入决定家庭地位,厂花没有收入后,对老薛的控制力自然而然地下降了,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他鼓捣泥塑和雕塑。
春妮中规中矩坐在老薛的办公桌对面和他说话,将这次举办活动的事情向他讲述了一遍。她的脑袋像个被定住方向的电风扇,连朝创作区那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曾经她经常站在右边靠窗户的画架前,老刘的画架就在她左侧。如今两只画架还亲昵地做着邻居,主人们却各奔东西了。
春妮的记忆有些混乱,她已经记不清去北京找老刘时都发了什么,仿佛不是老刘抛弃的她,而是她抛弃了老刘……她有种错觉,仿佛嫁给周小周就是对老刘的背叛。
叛徒是没有资格反刍美好的过往的,连看一眼旧物都是对过往的亵渎。
老薛说反正陶瓷艺术也是美术艺术的一大类,这个香喷喷的天降馅饼他接下了。
春妮连忙说谢谢玉树临风的薛老师。老薛笑骂这么多年了,她那小马屁精的本质一点都没变,问她要不要飙一下画技,互相以对方为模特画速写,以时间、速度、质量定输赢。
“好。”春妮答应后立马后悔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以前老刘在时,师徒三人经常玩这种比赛游戏,春妮有时候落败,便会夸老薛“人美心善,玉树临风”,好让他这个裁判嘴下留情,不至于打
个太差的分数。
如今老刘成了他们想忽视,却根本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老薛打破了某种诡异的安静,说出于尊重,他要向熊馆长汇报一下,然后给她消息,说这么大一个馅饼,还不得把那头老熊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