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萱的声音柔和圆润,比起恒娘的烈烈清脆,又是别一番味道:“薛主编有没有听过另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富贵人家的婢妾,只怕比穷人家的正妻,日子还要好过一些。薛主编固然是高风亮节,不屑为人做妾,却也不该为了一己喜好,断人生路呀。这样的做法,与晋惠帝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宣德门前,只怕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站在这专属于皇权、专属于男子的巍峨城墙之下,成千上万人视线的焦点位置,长身直立、侃侃而谈的,居然是两个女子。
而她们的听众,囊括皇帝、群臣、大儒、学子、将士与闲汉。
这一刻,无论她们说的是什么,观点龃龉也好,彼此看不顺眼也好,她们二人,都在无意识中,共同构成这副画面的主体,共同成为后世无数宣传画中的主角——就是画里头的两个人,面目高度雷同了点,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你说什么?做人婢妾好过做妻?”恒娘长笑一声,“我倒是个胼手胝足,艰辛讨生活的穷娘子,日日交往的,也不过都是与我差不多的女子。据我们眼中看来,富人姬妾,实是个刀口舔血的营生,今日不知明日事。你是贵女,难不成在你们富贵人家眼里,倒觉得婢妾生来就该给你们为奴为婢,上赶着为你们生儿育女,就为着贪图三餐饱饭,四季衣裳?”
“薛主编,你太过偏激。”盛明萱摇摇头,“你平心静气想一想,灾荒之年,若不是富贵人家买奴买婢,路上该多出多少饿殍?又有多少妻儿老小,全靠这一点卖身银子活命?你为了一时意气,堵住这条路,再是冠冕堂皇,终不免在绝望关头,断人最后一条生路。”
盛明萱说话,从来都是不温不火,和缓优柔,入耳十分愉悦。然不知为何,恒娘每次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心头就蹭蹭蹭冒火。这会儿又是这样,手掌一捏一合,胸脯上下起伏,深呼吸之余,心头默念:沉下气来,不要急。
城墙之上,已有人悄声与盛副使耳语:“尊府女公子德才兼备,心怀慈悲,比起宫中那位,更有见识风范。”盛副使捋须微笑。
半晌之后,恒娘心头逐渐澄明,冷冷问道:“这就是你身为贵女,身为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见识?”
盛明萱尚未回答,人群之后,却又另响起一声远远的高喊:“谁说这就是贵女的见识?盛家女何德何能,能替我们说话?”
众人无不扭头,寻找声音来源。
人群之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马车,或华盖翠帷,或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此时各驾马车上,车帘纷纷掀起,每辆车上,或两三人,或四五人,华服锦袄,或自行跳下地,或扶着丫鬟,款款而下。不过片刻,便约有二三十人汇集一处,衣袂飘飘,幽香渺渺,从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行出。
为首一人,身边竟伴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那女子走着走着,忽然伸出纤纤手掌,将头顶帷帽取下,露出一张柔和却憔悴的妇人容颜。
却是袁夫人与她的夫君。
她的行动引来身后女子的高声喝彩,随着彩声,更多的随行女子脱下帷帽,露出一张张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美好容颜。
未必十分美丽,却有着千百分的美好。眉眼就算疏淡,照样闪耀骄傲光芒;脸颊或许有斑,不掩文采熠熠。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却有着共同的自信飞扬。
恒娘眼睛亮了,她向人群中望去。九娘与她的姐妹也认出来人,兴奋得脸儿通红,彼此抓着手,紧紧张望。
这正是阿蒙为她们请来授课的京城学识女子。
她们未必都出自盛家这样的高门,亦有低品官吏人家的女儿,却无一不是家里精心娇养,或是延请高师,又或是家学渊源,容许她们有所学,有所长。这些女子,或优于诗书,或醉心营建,或随父周游天下,一支画笔,描尽世俗风情,甚至有埋首易经,日日推演天文历法的奇女子,连阿蒙都景仰得很,恭恭敬敬叫先生。
贵女,可不是只有盛明萱这个样子的。
袁夫人当头,一群女子快步走到恒娘身前。此时情形不同平日,双方只是微笑颔首,并不打招呼。
有女子出言,高声说道:“十五年前,汉中大旱,又逢蝗灾,流民涌入京师。尊府果然大发善心,一口气买下十几个小丫头。”
盛明萱侧头看过去,认得这是安乐郡主的女儿。守寡之后,不再嫁人,性情豪俊,交游广阔。京中大户既喜她出身高贵,又爱她消息灵通,每每争着与她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