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忙道:“臣万死。臣不敢。臣谢陛下厚义。”然而终究不敢再往下问话。
等娘子们热情的议论声稍稍平静,恒娘又高声道:“你方才说周公之礼,是欺我等女子无知么?周礼里分明说的是,王之妃百二十人,可没有提到别人可以与天子一样,坐拥姬妾无数。就算按照汉朝人的礼记,也只说了,诸侯卿大夫可纳妾,庶人则匹夫匹妇。”
“敢问楼上各位老爷,周天子分封天下,乃有诸侯卿大夫。如今可没有列土封疆的诸侯王了,就连皇亲宗室,也没有实封土地的。你们又凭什么援引周公之礼,享受上古时候,诸侯卿大夫的待遇?”
“放在周公之世,你们也不过是庶人,只得匹夫匹妇而已。如今竟然也妻妾成群,霸着地方田产土地,堪称豪强了——这不是你们故意曲解周公精神,妄图跟天子一样,也称世家大族,万世一系么?”
她毫不斯文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们也配跟天子相提并论?”
城墙之上,无数张嘴巴张开,就想呵斥怒骂,然而在那之前,眼刀子乱飞,无不先往城墙中间的龙袍之人悄悄望去。
皇帝的脸色十分微妙,一张胖脸好似刚刚睡醒,眼屎迷蒙了眼睛,目光便看不分明。瞧着似有些怒,又似有些喜,十分捉摸不定,十分高深莫测。
谁也不知道,这会儿皇帝心里想起的,竟是许多日以前,太学宗越提议的“天下户口婚姻生育清查”一事。
兹事体大,在全国铺开完成,大概需时一两年。但京畿附近的几个地方已经清查完毕,上交账册。就这几个地方的情形,已令皇帝心惊不已。
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朝中大臣,宗亲皇戚,彼此之间相互联姻,已成盘根错节之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方有事,则多方声援回护。
此前安若在皇陵一带走访,也曾给他写信,分享乡间见闻。其中提到土地兼并之烈,贫民无立锥之地,豪族却霸地千亩,连陌交通,民间有“土皇帝”之谓。
他曾为这两桩事,日夜头痛,叫了太子来,父子二人关起门发愁,却谁也想不出个好法子。太子只会安慰他,这是千百年的积弊,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非人力可为也。
可是如今,这楼下无知无畏的小女子,居然误打误撞,给他指了一条以前从未想过的路子。
城楼之上,皇帝目光晦暗,群臣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真正出言反驳的,居然是刚领了义夫匾额的胡仪。
他挺身而出,指着薛恒娘怒道:“薛氏女子,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士大夫之流,自然不敢与天子等同,也不敢比诸侯王。但家族传承,一样需要子孙万代。若是为夫妻和睦的缘故,倒可稍行限制,譬如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不是不可议。”
“但如你所说,一概禁绝,这纯属胡言乱语。万一妻子无出,则夫家子嗣断绝,香火无传,祖宗无祭,这是何等恶毒阴绝的恶政?”
恒娘眨眨眼睛,故作不解:“胡祭酒,这话小女子就不明白了。朝廷制度,不是有个承嗣立嗣的规矩么?从远的来说,本朝世宗文皇帝便是太祖皇帝的养子,文皇帝继位以来,从来奉的是太祖皇帝的宗祧。从近的来说,我听说先头的沙州归义侯病逝以后,官家遍选其家族后人,择立其优异远亲,绍封继绝。再有,三十年前,朝廷有位文正公,生前因妻子无生育,也是收养侄子为子,继承香火。”
“这些人,既有本朝先帝,又有本朝贤良,都没有纳妾,仍旧解决了祭酒所说的传承问题。怎么,祭酒认为太祖皇帝有错?世宗文皇帝有错?欧阳文正公有错?又或是先帝为归义侯立嗣有错?”
她一口气不停,连接问出七八个问题,问得胡仪满脸焦黑,张口舌结。
顾瑀在人群中,捂住嘴巴,趴在余助耳朵边低声呱呱:“恒娘也学会你们那套拿大帽子压人的法子了。”
余助噗一下笑出声来,也压低声音道:“我觉着,恒娘计不止此,多半还有后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悠悠响起来:“胡祭酒所言,大有道理。若是为家庭和睦起见,与其禁绝姬妾,不如教以女子贞顺亲睦之道,不妒不争。妻爱护妾,妾敬重妻,相互辅助,彼此融洽,则家室之中,自然一派安乐祥和。”
“反倒是强行禁止姬妾,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毕竟天下女子,也有情愿为富人做妾的,朝廷何苦断人念想?”
恒娘转过头,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从人群之后缓缓走来,一身长裙,帷帽垂地的女子。
“盛娘子,”她叫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满是讥诮,“你大概是没听说过,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宁与穷人补破衣,不与富人做偏妻’?”
盛明萱走到她身边,笑道:“薛主编,我今日此来,非以普通娘子的身份,乃是以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身份,与你差相仿佛。请叫我‘盛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