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子巷中。
薛大娘本想执行家法,奈何仲简登门,木着一张脸,转述恒娘言语:“娘亲,你若是不吃饭,饿坏了肚子,不是又要靡费郎中钱、医药钱?你放心,我这头事情了了,立马就回去,保证不让你烦心。”
当着外人,又是男子,薛大娘大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含糊着应下:“多谢你。唉,这死丫头,都要有夫家的人了,三天两头不着家的,叫夫家那边知道,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仲简装作没听懂她言外之意,钳口不语。
两个姐儿早已吃过,在天井底下洗衣服。翠姐儿絮絮叨叨:“这衣服染了血污,需得用漱口水款款摆洗。你别偷懒,这碗是温水,不会冰着你嘴巴舌头。你一口口含了,吐在盆里。若是少着几口,回头洗不净,有你麻烦的。”另一个姐儿不吱声,只有细微的水声。
仲简左右看看,屋角大缸子里的水快没了,柴房里木炭倒还齐齐整整,大约这是恒娘心头的头等大事。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冷得透,木炭价格飞升,恒娘这些日子到手的银钱,多半都花在这上头。
他也不拿扁担,一手拎着个大木桶,径往隔壁水井巷去了。
薛大娘坐在院子里,瞅着他背影,虽然端着碗,却没动筷子。老半天,放下碗筷,对着桌上好肉好菜,没了兴致。
她瞧了许多日,这仲秀才外表看着冷淡,心里头却实诚,且是个能尊重、体谅人的,实在是女儿良配。如今却……她无声叹了口气,眉头绞在一起。
门口又有客来,笑着叫她:“大娘,身子好些没?”
却是云三娘,手里提着几尾活鱼,肩上还挂着个包袱。燕姐儿过去接了,养在一个洗衣服的盆子里。
没说上一会儿话,仲简两手端平,提着水桶,稳稳当当,大步回来。见到三娘以及她脚边的包袱,怔了一下,脸色有些迷惑。走到大水缸前,一边提起桶来,朝缸子里“哗——”地一倒,一边问道:“三娘今日也来看大娘?”
“是呀,”云三娘站起来,略微见了个礼,笑道,“子虚也不知想起什么风呀雨的,今日巴巴地叫了人来传话,让我过了午时,来找大娘讨个住宿。这些日子我一个人,住在那头又孤寂又害怕,不如来陪着大娘,说话解闷,也好有个伴,也不知大娘肯不肯收留……”
她本是说笑来着,话还没完,忽然发现仲秀才的脸色渐渐变了。
“哐当——”一声,空木桶落在地上。
三娘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到“稀里哗啦”,碗碟碰撞,一回头,薛大娘撑着小方桌站起来,身子发颤,脸色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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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门前。
城墙之上,终于有人找回自己声音,朝楼下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在此胡言乱语?妻妾之道,乃是周公之礼,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这有什么说头?”
说完犹不解恨,朝皇帝弯腰:“陛下,请治妖妇妖言惑众之罪。”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楼下已传来薛恒娘放肆的笑声:“你这官儿好生奇怪,陛下还没急,你急什么呀?陛下是圣天子,是天下万民之君父。陛下三宫六院,乃是为社稷有人,江山稳定,不得不为之。你们这些官儿,难道也有江山要坐?也有社稷要传承?”
她话音一落,身后娘子们齐齐高声笑出来,又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议论不休。直将面前金戈银甲的禁军视作无物,竟把这庄严堂皇的宣德广场当做了闹市街头。
胡仪霍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人群当头,那一脸轻蔑笑容的小娘子。心头如有雷电轰鸣:好厉害的口舌,好厉害的心术!
城墙之上,再是肚子里能撑船的宰相都不由得变了脸色。适才喝问那人脸上涨成猪肝,嘴唇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颤声不断重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诸位宰臣可以跟皇帝面争,可以上书痛骂,可以挂冠求去,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在谨守臣道的规矩之内,体现一片赤胆忠心,皇帝方能容忍这些所谓的死谏之臣、忠义之士。
一旦涉及江山社稷,不好意思,皇帝的疑心病比那善妒的妇人还要大上许多许多倍。城阳郡王父子的下场仍历历在目,诸臣自问,并不比郡王更安全多少。
皇帝也见到他脸色,不禁皱眉愠怒:“卿家当朕是那等昏聩无道的暴君乎?妇人一言半语,焉能坏你我君臣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