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上前一步,昂首望着城楼之上,提气高声道:“我等此来,是尊古代圣王之制,来向当今圣天子陈情。”
看了看内监,又道:“我等此来,已抱必死之心。若一日不得圣上金口允诺,便一日不散。十日不得,便十日不散。十五日不得,”她顿了顿,森然道,“圣上可得遍地尸骨。”
内监大怒:“大胆!竟敢威胁圣上……”
皇帝皱眉,略微抬抬手。那太监也是难得的人才,明明一双眼瞪着楼下,却偏能瞬间注意到皇帝的手势。收声屏息,躬身弯腰,如一支软虾。满脸怒意化作柔顺谄媚。
“问她们,都不怕死吗?”皇帝一脸好奇,“朕不相信,这许多女子,竟都悍不畏死?”
内监传完话,恒娘高声应答:“陛下,我们如今站在这里,对面是我大周禁军精锐,倘若陛下一声令下,刀斧相加,没有一个人能够跑得掉。民女以为,这已能证明我等绝无怕死之心。”
“至于理由,”她笑道,“向使世间男子,都来过一过女子的日子,多半便能明白,为何我辈求死之志如此之坚。”
她身后,许多娘子身子哆嗦了一下。
恒娘又道:“陛下是圣天子,难道要开皇城之下,屠戮妇人的先例?”
皇帝笑骂了一句:“放肆。你们能开女子诣阙的先例,朕便只能自缚手脚?倒是打的好精乖算盘。”
话虽是这么说,他却也知道,无论是屠戮妇人,还是拒不纳谏,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再说自古以来,对这种聚众闹事的,顶多罚其首恶,没有尽数论死的先例。
“说吧,你们今日诣阙,想要朕允诺什么?”
“民女等有三件事,想求圣上恩典。”
“其一,求圣上表彰胡祭酒为守节义夫,于太学与祭酒家乡两处,赐匾额,立牌坊,颂扬胡祭酒的为夫之德。”
她话声朗朗,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都很清晰。然而城墙之上,仍旧陷入恍如没听懂的死一般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指着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直笑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恒娘离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盛况。但从那走音变调的笑声中,合理推测他此刻当是笑得眼泪横飞。
果然,许都知迅速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皇帝。皇帝一边拭泪,一边笑道:“薛恒娘,朕知道你大胆,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异想天开。”
吁一口气,艰难地半弯下尊贵而丰硕的龙腰,笑着对恒娘说道:“这是个好事,不过,首先得胡卿家同意才行。只要你能说服他,朕就许了你这一请。”
恒娘眨一眨眼:“天子一言……”
皇帝笑道:“驷马难……”
最后一个字堵在嗓眼子上,半晌出不来——城墙下,禁军前,胡仪疾步如飞,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个太学生,端端正正抬着一副匾额。
匾额上四个字,快赶上宣德门几个字那么大,他想装作看不清,都没办法。
胡仪走到城楼前,躬身行礼:“臣谢陛下嘉奖,虽然惭愧,然不敢辞。”
皇帝笑容凝固在脸上,这才恍惚醒起,御史参过他十大罪状的。
如今有了自己亲口御赐的四个大字,谁还敢拿他的私节做文章?
不是……皇帝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胡仪:他居然不怕丢脸,敢于接下这样令世间任一男子掩面羞惭的匾额?
胡仪直起身子,虽不敢与皇帝目光相触,却气沉丹田,放声答道:“陛下,薛恒娘虽是女子,对于圣人言论,倒也颇有些见识。夫夫,妇妇,而家道正。家道正,则天下定。夫在妇前,又身为男子,自当甘为表率,否则何以贞节之道,求之于其妻?微臣万般不肖,然而于为夫之道上,自问半点无亏,可昭日月。”
皇帝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脑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糟了,着了这两人的道。
这些日子来,他茶余饭后,最爱听皇城司汇报的,就是薛恒娘与胡仪双方你来我往的新闻。再没想到,闹得势同水火的双方,今日居然联起手来坑他。
阴沉着脸,听胡仪高声宣称:“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君臣之间,尚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圣人言。夫妇之间,难道为人丈夫,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节制?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微臣忝颜,受此旌表。愿使世人知道,便是天子之权,亦当合乎君道。何况小民?”
城墙之上,众位宰执无论何党何派,此时都异口同声,高声颂扬起来:“陛下圣明。臣贺喜陛下,开万世新风。”
胡仪话里的意思,这些人精们听得一清二楚,大是赞同。再说,他们个个娇妻美妾,谁也没有胡仪这样的迂腐,这义夫牌坊,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十分之无本万利的买卖。
没想到,薛恒娘接下来第二个请求居然是:
“多谢陛下,允准民女第一请。”
“民女这第二请,乃是请朝廷下旨,废姬妾之制。”
广场之上,风声呼啸,将薛恒娘这句话,以及她身后娘子们齐声重复的声音,传出数丈之远。
学子也好,闲汉也好,城楼上的帝王将相也好,城楼下的持戈士卒也好,在这一刻,脑海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她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