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每隔数百米便有巡警铺子。
这日有些奇怪,御街附近人家,不是东家妇人偷了西家晾晒的被子,便是隔壁姐儿打了邻壁的小哥儿,事情虽小,当事人却不依不挠,揪打撕扯,闹得街巷之中,尽人皆知,又纠结起众人,一同去往巡警铺,求着差老爷评理。
巡警铺子主要防备夜间失火走盗,白日里当差的不过两三人,被这么当门一堵,便没来得及留意,外头大街上正有一群人浩浩荡荡经过。
也有几个巡警铺机警,分了人手,拿着腰刀锁链,想要去拦截,一出门口,不是被个西北口音的醉汉无意撞倒,便是不知被谁下了黑手,掉进水沟,摔个狗啃屎。
待到人群进了内城,各处闻讯赶来加入的女人社队伍越来越多,再加上尾随增多的太学生、看热闹的闲汉,竟不下数千人之众。
京兆府早已得到消息,陈恒青衣小帽,混在人群中,看着队伍领头的薛恒娘,愁得骚头:唉呀,这小娘子,咋就一天到晚不得消停?
到这样的声势,一般衙门、包括巡警铺,已经不敢擅自阻拦。
禁军也被惊动,步兵指挥使亲临大街,紧急下令,从军械营调取拒马二十副。等拒马运到,他却又迟疑着,不敢骤下决断:宫中迟迟不见旨意下达,不知中枢与圣上是个什么主意。
读书人的事情,谁沾上谁一身臊。大周一朝,重文轻武,武将避文官,如鼠避猫,早已是渗透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如今这支队伍,前头全是娘子,后面却跟着学子,到底是什么路数,他实在想不明白。
不由得暗叹一声倒霉,都怪自己老实,窝在家里,被下属一逮一个准。不像马军指挥使那厮,眠花宿柳,谁也不知道他夜来销魂何处,如今可不就见不着人影?
他在这头迟疑,却不知道长春殿上,诸位重臣宰执也正唾沫横飞,彼此指责。
历来太学生都是最好使的枪,只需有大臣背后刻意怂恿,再念上几句清君侧、锄奸邪,尽在诸君一念之间的咒语,年轻人热血上头,哪里还怕什么皇城司的大狱?诣阙叩阍,泣血上书,乃至于詈指辱骂,以头抢地,什么做不出来?
朝中诸位宰执,对此套路无不烂熟于心。如此倒也形成个微妙的平衡,非到山穷水尽之时,谁也不敢轻易去发动这支学生军。
今日这一出来得太过突然,诸臣事先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无不彼此侧目,暗自怀疑,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煽动学生闹事?至于消息中提到的女子,早已被他们忽略,只道是太学生使的花枪。
诺大的家国天下,内政外战,朝中可谓无一日无大事,无一事无冲突,再加疑心生暗鬼,大殿之上,未免便含沙射影,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
等诸臣终于彼此撇清,皇帝捂着突突跳的额头,阴沉着脸:“诸位卿家终于得空?这便随朕亲上城楼吧,人家已经打到宣德门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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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门前。
恒娘遥遥抬头,看向前方。
高达三丈的青砖城墙,五扇巨大城门金钉朱漆,门上高挂匾额,蓝底金字,庄严煊赫,写着“宣德门”。大门之前,象征天子之威的二十四棨戟分列左右。
北风凛冽,从空旷的广场上呼啸吹过。士兵们披戴齐整,持戈绰枪,正在骑马将领的大声喝令下,跑向城墙,一字排开,内外足有五层之多。
她向身后看去。
娘子们脸颊被北风吹得发红,眼睛直直盯着这座庄严堂皇的皇城,眼神里有迷茫,有敬畏,有说不出来的害怕。
好些娘子靠在别人身上,似是腿脚发软,下一刻就要下跪。却总会有人伸手扶住她,低声说些什么,这些低低声,彼此传递的话语,支撑着她们发抖的双腿,叫她们拼尽全力,牢牢地站着,哪怕脚趾扣着鞋底,趾甲生出钝痛。
她们说的话是:“不要跪,不许跪。妇人膝下有黄金,跪一跪,来世受气吃亏;软一软,子女福气消减。”
娘子们身后,是指指点点的太学生。胡仪与常友兰居然也在其中,正负手遥望自己。
太学生之后,又是黑压压看热闹的闲汉,虽隔了数十米远,依然能听到他们毫无顾忌的喧哗笑闹声音。
恒娘与九娘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庆幸,与决心。
身后传来尖利嗓音,“恭迎圣驾!”
她们齐齐回头。
城墙之上,一群冠带俨然的男子正从两侧登楼,行至城楼正中。居中之人,绿袍玉带,体型肥胖,身后交叉雉尾障扇,显然便是皇帝了。
九娘遥遥看见自家大伯的身影,悄悄退了一步,隐入人群中。
算是对家人的最后一点顾念吧。她低下头,不再往城墙张望。
皇帝鼓着一双小眼睛,朝楼下看了一圈,对身边群臣冷笑:“诸卿,方才真正枉费口舌了。这等脂粉阵仗,怕是诸位卿家联手,亦不可得。”
群臣也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城墙极高,从上往下俯瞰,地上密密麻麻,如一滩卵石,静静立在当地,任由烈风洗刷,兀自岿然不动。
寻常学子诣阙,此时不该跪伏于地,痛哭流涕,痛陈主张吗?这些妇人无声无息站着,是何道理?
宫中自有嗓门大的内监,被选出来充任传音一职。此时便上前一步,尖着嗓子朝下喝问:“尔等妇人,受何人主使?竟敢来阙下闹事?需知皇城禁地,不得聚众,不得喧哗,更不得挟持民众,凌逼主上。此乃死罪。念尔等无知,暂不追究。还不从速退下,自行往巡警铺投案自首,争取朝廷宽大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