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心头颇觉震撼。阿蒙以前说过魔教之事,特地用了“一旦成案,天下震动”的言语,她只道这些魔教徒个个生就獠牙利齿,不人不鬼,方能叫人害怕。然而眼前这个小子眉目清秀,虽是被绑着,却并没有害怕容色,反而拿眼看着自己。
眼神交汇处,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摩尼寺。
云三娘屋宇紧邻的摩尼寺。
那日仲简与她前往寻三娘,便是他在门口,帮仲简看顾马匹。
巡警一行人押着身量不足的白衣“魔贼”,浑似一群恶熊围着个瘦猴,出了大院之门,扬长而去。
绵子油的问题还没有进展,如今又牵连上魔教,恒娘脑子里,直似一团乱麻。撑着桌子,缓缓坐下,心头无声问道:金仙子,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
金仙子之名被恒娘暗自念叨的时候,百里之外,也有人念出了这个名字:“前有侠婢夏云岚,后有侠妓金仙子。了不起,薛恒娘!”
阳光当头,照得院子里头堆积的麦秸秆一片金黄。院子另一头的土灶里头烧的,却不是秸秆,而是一根一根儿臂粗的木柴。
灶前立着个葛衣妇人,头上拿青色帕子包着,端着一个木盆子,从里捞出一早浸好的面片,拇指大小,投于沸水中。面片光白,忽而露头,忽而沉水,如银鱼嬉戏,如荷珠滚动,煞是可爱。
妇人手里忙着,口中也不闲着:“大小姐,你且再坐坐。很快就好了。”
院子里头有根木头长凳,坐了个鲜红骑装的女子,发结长辫,辫尾缀以五彩璎珞。宝石光晕在日头下流动,衬得一张芙蓉面更增明辉。
一双长而弯的细眉此时却微微蹙起,扬了扬手里的《周婆言》,笑问道:“这是数日前的报纸了。大娘这里,可有这两日的?”
“自那日大小姐问过,我就嘱咐我家男人留意着。若是出了新,便是抢,也要抢一份回来。不过这两日确实没见到市面上有这报纸。”妇人放下木盆子,换了木勺在手,在水里捞一捞,笑道:“快好了,大小姐今日务必尝尝我的手艺。”
“闻着这味就叫人馋嘴。”阿蒙笑着夸了一句,然而低下头,看着手里这份周婆言,笑容渐渐敛去,眉中浮现忧色。
如今恒娘手里有了点闲钱,却全都用回周婆言上。这期报道就不惜工本地用了红墨二色套印。厚实的高丽纸上,十个红彤彤的大字触目惊心:郡王世子凌辱诸妓至死。
侍女本在院门守候,见她忽然招手,忙分了一人,急趋入内。
阿蒙低声道:“你先回行宫,去马厩要十匹马,再点五个侍卫。若是碰上太后与山陵使问起,就说我下午要骑马散闷。”
侍女应了,又忍不住惊疑,不肯就走,拿眼看着她。
阿蒙笑了下,秀眉一挑:“我要回城,你可要告密?”
侍女一凛。
宫中侍候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心腹侍女不多,然而就算是从未跟过她的人,只要肯听她吩咐做事,哪怕闯祸,她总能替她们抗下罪责。
相反,若是故意坏了大小姐的事,依着大小姐傲慢刻薄的性子,那必定事后会想个害人的法子,叫人吃上若干暗亏,诉不得苦、欲哭无泪那种。
当下恭恭敬敬回答:“婢子谨遵大小姐吩咐,不敢有异心。”
从献陵回城,快马加鞭,也要半日功夫。当阿蒙带着扈从,急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经过南熏门进入外城,时已入夜。
楹外斋外的银杏树上,再没有人抱着长剑,默默守护。云母窗前,也没有人中霄不寐,起视秋月。
倒有数道黑衣人影,从院墙上悄然跃落,潜行至窗台下,轻轻推开微阖的窗户,翻身而入。不过片刻,扛着个昏迷过去的女子,从大门走出。
夜色掩盖下,黑衣人很快不见踪影。
楹外斋安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