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后半夜,向来比上半夜更难过一些。大地在夜寒中沉眠,室内炭火渐息,被衾转冷。
这个冬夜,恒娘却睡得反比上半夜香甜。次日醒转时,腮含桃花,星眼迷离,虽然坐起来,却还似在梦中。
海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乌木架子上,琅琅水响。她一边拧帕子,一边笑看着恒娘,打趣道:“敢问这位小娘子,可是夜来做了美梦?这般不舍得醒来。”
侍女见恒娘起身,打起四处帘帷。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寸寸碎金,耀眼生花。恒娘见到这日头,猛然醒过神,掀开被子,跳下地来。
“别急,小心摔跤。”海月忙提醒她,递了帕子给她,笑道:“咱们这里,向来懒散。你放心,没人笑话你的。”
“不是,我今日有事。”恒娘一边擦脸,一边说道,“今日还要麻烦你,替我跑几趟腿呢。”
“不用客气,反正呆在院子里,也是闲得长毛。”海月笑道,“可是去寻那曾掌柜?我记得的。”
“嗯,除了这一宗,还要麻烦你顺路去一趟服膺斋,替我传几句话给顾少爷——那日在楹外斋,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说话咋咋呼呼的太学生。”
听了她要传的话,海月惊奇地挑起眉毛:“这算什么事?那位顾少爷肯听你的?”
这个嘛,恒娘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笑眯眯道:“你尽管去。顾少爷一定千肯万肯。再说,他还欠我人情呢,这忙,不帮也得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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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泰来得极快。
昨日蒲月就传话给他,说是据她测算,今日他曾掌柜运交华盖,有贵人缘。他如今很肯相信蒲月的相术,老老实实呆在客栈里,哪儿也没走动。果然就等到了海月。
喜不自胜之余,又心惊胆战。他消息灵通,自是已经知道恒娘的“好”消息。既欢喜自己早早拜了码头,搭上东宫这条通天的线。又担心自己僭越狂妄,竟想求娶薛良媛的事情被太子知道,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既蒙恒娘召见,怀着这既喜且忧的心情,特地备了厚礼,快马加鞭地赶来。
见了“薛良媛”,恭喜之余,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小人卑贱,癞□□一支,说的话都是放屁,贵人万勿在意……”
恒娘不去看他送来的各色绫罗绸缎,单单抬起入手沉重的布帛,凝眉道:“这布料我见过,以前也有个琼州来的学子,有件衣服,似是如此模样,可只见他穿过一次,后来再没见过。这就是木绵织成的布匹吗?”
曾泰忙住了嘴,从旁细细解释:“正是。木绵是南方特有的种,也叫攀枝花,树形高大,花开得特别艳丽。树上结茧子,里头包着白絮,用来填被子极好。夷人也拿它来织布,布匹厚重,北人惯了轻盈的丝绵,不喜此等蠢笨衣料。是以那学子多半是穿了一回,被人笑话,便再也不肯穿了。”
“这……可是白叠布?”
带着异国腔调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恒娘掉转头,见到个高鼻深目、一圈络腮胡、头戴八角帽的胡人,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西天秘境掌柜。
“什么白叠布?你是哪国的蕃商?”曾泰从南方来,又是做的海商生意,对胡商倒是见惯。
“小人是波斯人,胡名叫做蒲布拉。”他一边回答,一边上前,就着恒娘手里看了看白叠布,又用手摸了摸,摇头道:“不对。这布太硬,看着虽像,到底不如白叠布细软。倒跟粗叠有些像。”
曾泰耳朵一动,笑问道:“阁下竟也懂织品之高下粗细?”
蒲布拉道:“小人打西边来,高昌国、龟兹国,都拿白叠布做钱币使用,小人是生意人,不得不跟钱打交道,是以略有了解。”
“当做钱币?”曾泰奇了,“怎么他们国家不用我大周通宝,或是大食第纳尔?”随即眼神一闪,思索道:“若是做钱币使用,这白叠必定产量高且稳定。难道极西之地,通行穿白叠布?”此事涉及他生财之道,顿时两眼炯炯,盯着蒲布拉,等他答复。
恒娘见他二人大有交流布匹织品的意思,忙打断他们:“蒲掌柜,我请你过来,是想见识一下你店里的绵花籽,不知你可曾带来?”
蒲布拉笑道:“仲秀才特地嘱咐过小的。小的岂敢忘记?”
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镶嵌象牙的鎏金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