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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一（第1页）

站在炕边的夫妇银瓶没见过，男人穿青绸棉袍，他女人袄子上罩着大镶大辊的石青小坎肩，想必也是对得脸的管家。

银瓶听见大奶奶叫那女人“老李媳妇”，心里先惊了惊。果然，等招她坐下，大奶奶便道：“定礼预备得差不多了，今儿我把老李和他媳妇叫来，就是为了和银姑娘商议商议，以后是在后廊子上给他们拨间房，还是叫他们到外头住去？”

银瓶没想到事情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暗叫不好，急忙思量了一番，逼着自己开了口：“大奶奶一片热心，只是这两日桂娘身子才好些，我和她商议过了，觉得还是再留她两年的好。”

银瓶一语既出，就像在沸油上浇了一盆凉水，吱吱一阵嘈杂白烟过后，只剩下骇然的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大奶奶也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上回你不是说二爷应允了……”

银瓶忙道：“二爷倒不管，只是桂娘她……她还不想嫁人。”

大奶奶听着新鲜，拔高了声音道：“那姑娘是什么主意？她是服侍你的，你答应了，她还敢反驳不成？”

银瓶不想将桂娘的伤疤揭给外人看，因此微笑道：“我想，这是她的终身大事，该怎么着，还是应当听她的意思。大奶奶提拔，我心里着实感念，只是牛不吃水强按头，也不是美事。不如趁着还没过定，大奶奶放下她，再挑个好的吧。”

银瓶说得小心翼翼，可一字一句都让大奶奶心头火起。

本来她肯请一个通房来平等地商量事情，已经是何等的体面，谁承想这蹄子竟给脸不要脸。主子奶奶忙前忙后，形形色色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合着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给她轻描淡写就打发了。

一个奴才的终身大事，能比主子奶奶的脸面重要？分明是银瓶不把她看在眼里。

屋子里鸦雀无声，管家婆子们都一语不发地看着地衣，但大奶奶知道她们早已把全程记在了心里，只等着一会儿出了这道门，就能立即编派成笑话散播出去。到明日，阖府都会知道，连二爷的通房都能当面打她的脸！

更别说李瑞家的是她的人，在自己的下人跟前丢脸，以后她还怎么弹压得住他们？

大奶奶又羞又恨，脸颊发烫，再说话时已经咬了牙：“东西已经备下了，就这么着吧？那嫁衣盖头，灯笼蜡烛，一应都是我铺排好的，银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应了这桩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银瓶忙站起来，惶恐地低下头，却仍不肯吐口，她顿了一下，道：“大奶奶吩咐，我不敢不依，只是我和桂娘不过都是二爷房里侍奉的人，说句玩笑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桂娘不肯，我也不好强迫，不如等二爷回来，大奶奶和二爷商议着再定夺吧。”

她如今也学坏了，遇事不决，先想到的是把裴容廷搬出来。

他在这家里是镇山太岁一般的存在，光是名字就相当有分量，以至于大奶奶听见了，干瞪眼看着她，大奶奶虽恨她仗势欺人，恨她小人得志，但究竟没说出话来。

银瓶也就搭讪着退出了厢房。她打抱厦出来，一路顺着游廊从最近的月洞门走了出去。已经是深秋了，高远的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天冷，穿堂风更是凉飕飕的。在夹道的阴影里走着，她正要掏出汗巾来擦冷汗，往袖子里一摸，却发觉那塞在金绞丝镯子里的汗巾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记得才出大奶奶房门时还瞧见了，难道丢在院子里了？

银瓶站住脚，回头望了望，又实在不想再回那是非之地。她正为难，忽然见迎面走来一个小丫头，竟是他们房里的小丫头小婵，手里捧着小白瓷碟子。银瓶忙叫住她，道：“你干什么去？”

小婵道：“前儿老太太差人送玫瑰搽穰卷儿和山楂糕来，用这骨碟子盛着，今儿点心吃完了，小月姐姐叫我把碟子还回去。”

银瓶忙把碟子拿到手里，对她道：“碟子我先帮你拿着，好孩子，你替我往大奶奶院里去一趟，我有条雪青手帕子掉在里头了。你从西角门进去，顺着游廊找，没有就罢了，只别惊动了人。”小婵点点头，果然听她的话，蹑迹隐身溜进了大奶奶的院子，一壁走，一壁提着裙子往底下看，谁知才走到厢房西窗下，正听见大奶奶在那里大骂。

“宋妈，你听，她口口声声说‘等二爷回来问他’，瞧她那乔张做致的样儿！谁不知道二爷如今就唯她一人是命，别说我这嫂子，就连老太太都且靠后，干脆到明儿把我们都打发出去，就让她银瓶奶奶当家得了！老李，我看这门亲不结也是好事，刮拉上这么个难伺候的主儿，那桂娘早晚也得骑到你儿子头上！”大奶奶啐了一口，“呸，没脸的娼妇！要不是当年徐家倒台，连着徐小姐死不见尸，今儿还轮得到她这小蹄子张狂？三年前，二爷打四川回来，在老太爷病床前说的那些话，我都是亲耳听见的。且等着罢，二爷昨儿喜欢徐小姐，今儿爱她，明儿还不知道疼谁呢！大白天就勾得汉子五迷三道，图他喜欢，汉子的心拴得住的？赶明儿没了靠山，看她是怎么死的。”

小婵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大奶奶这气势汹汹的劲头吓蒙了，也顾不得捡帕子，踮起脚就赶紧原路溜了回去。跑到夹道上，她见银瓶坐在一道门的槛子上，忙凑近了道：“了不得，我才进去就听见大奶奶骂人，好像就是骂姑娘，骂得好难听！”

银瓶也能猜到大奶奶恨死了她，悻悻地叹了一口气，也没细问。倒是小婵自己回味着，忽然问：“还有个什么徐小姐，姑娘知道是谁吗？”

银瓶愣了愣，说：“什么徐小姐？”

“是方才大奶奶说的。什么‘要不是三年前徐家倒台，徐小姐死了，今儿也轮不到她’，又是什么‘二爷昨儿喜欢徐小姐，今儿爱她，明儿还不知道爱谁呢’……之类的。既是二爷喜欢的，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姑娘知道这个人吗？”

小婵是近日才买来的，才十二岁。裴容廷有了瑞安的前车之鉴，再用丫鬟都挑懵懂的小孩子，殊不知小也有小的坏处。小婵童言无忌，也不懂男女之情，有什么说什么，在银瓶听来，却是骤然的刺耳。

她扶着墙站起来，都来不及掸掉身上的灰尘，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从来不说谎呢！”小婵忙为自己辩护，“大奶奶也说，是她亲耳听见二爷说的。”

银瓶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一偏，倚在了高耸的院墙上。

三年前倒台的徐家……听着似曾相识，银瓶低头半日，终于想起当年吴娇儿讲给她听的故事。同样是三年前，徐首辅，抄家……都对上了，难道徐小姐就是吴娇儿口中那位名冠京师的闺秀吗？据说老太爷从前给徐家做过门客，二爷认得人家女儿，虽然不大合规矩，似乎也说得通。

起风了，夹道两边堆积的金黄落叶被风卷着扫着，沙沙地往前赶。夹道很窄，两道高墙面对面站着，这面墙的影子照在另一面墙上，斜斜切掉了一半日光。是下午，秋天的下午，黄黄的太阳。

银瓶就倚在那墙下的阴影里，显得尤其渺小。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倒也说不上难过——她本来也没有资格难过，只是有点儿仓皇，仿佛岁月荒荒，二爷原来也有他的过去。首辅的女儿，想必是一个花容月貌的淑女。朱门绣户教养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

银瓶想起勾栏里的塾师教过她的一句诗，讲京中的贵女。

“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

而她呢，青天白日的就百般孟浪，被男人压在书房案上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