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将小野美黛送回领事馆门口,转身便想去寻陆裴明,然而栖川旬得知谈竞正在门口,当即便通知传达室将他叫上楼,他的一位老朋友正在领事办公室里接受栖川旬的会见。
的确是老朋友了,谈竞看到办公室里的女人,感觉一阵头疼,郁芳菲,她没有什么大局上的威胁,甚至没有什么脑子,但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栖川旬微笑着看向他,请他落座。谈竞就坐在于芳菲对面,她冷若冰霜的目光从他脸上走过,随即轻轻掠开,像是看到一个花瓶或是一处摆件那样,漫不经心里带着几分蔑视。
栖川旬刚刚把于芳菲叫过来,还没有揭露这场会面的目的。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之间无声的互动,轻轻笑了一下,开口道:“怎么像仇人似的,我记得不久之前,你们的花边新闻还传遍滨海。”
谈竞尴尬地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掩饰不自在。栖川旬没有想听他们回答,这只是一句调侃罢了。
“于科长……唔,于秘书长,今天我将你请来……”
“总领事讲日语可以吗。”于芳菲突兀地开口打断她,用的正是日语,“这样可能会方便一些。”
这是她的习惯,谈竞更愿意将它称为毛病。这是于芳菲的毛病,在她和日本人对话的时候,一定要用日语,好像日语才是她的母语。
“好。”栖川旬没有在这个小问题上纠结,从善如流地换用日语,接着她刚才讲到一半地话继续道,“昨天晚上,在我和谈君和葛先生会面结束后,你尾随他们走了一个街口,是谁要你做的?”
谈竞大吃一惊,迅速在脑海里回忆他与葛三爷从栖川旬的住处出来后都说了什么——他们都是谨慎的人,是过分谨慎的人,在周围环境不熟悉的时候,一个字都不会往外露。
于芳菲脸上有一秒钟惊慌的情绪一闪而过,没有逃过谈竞的眼睛,也没有逃过栖川旬的眼睛。谈竞一颗心都被揪起来,如果她真的听到了什么只言片语,那现在就是让他万劫不复的最好时机。
他又在心里将昨夜的经历快速回忆了一遍,还好,他们什么都没说,于芳菲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没有人指使我。”她开口,语气镇静又淡定,“我怀疑他,所以跟踪他。”
“你怀疑的是他,但跟踪的却是我。”栖川旬到,口吻依然柔和,甚至脸上都带着笑意,“领事馆大门前的乞丐,每天在我住处附近贩卖点心的小贩,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所以在那里安排了一个人,每天向我的保姆打探我居家时的各种情况。”
于芳菲的脸色真的变了,掩饰不了,惊恐和不解一目了然地浮现在面皮之上:“你……您……”
“我也是做情报工作的,这一点,于秘书长可能忘记了。”栖川旬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像是讽刺。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人,于芳菲回忆了一下,在她上楼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武装人员,警察署的人一个都不在,而以于芳菲的本事和地位,远不至于使栖川旬埋伏什么刀斧手……她没想着将自己就地拿下。
于芳菲恐惧的情绪平静下来,等着栖川旬下面的话,她要跟自己谈生意了,于芳菲心想,杀价的第一步,就是将对方的货物贬得一文不值。
她抬起眼睛看向栖川旬,眼神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栖川旬等了一阵才开口,她看着于芳菲从慌乱到镇静的情绪变化,将这女人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等于芳菲完全平静下来后才接着开口,再开口之前,还先给了谈竞一个眼神。
谈竞没有堪破这个眼神里的意思,因此按兵不动,也等着栖川旬接下来的话。在两人的注视下,栖川旬掀开面前的文件夹,取出其中一页纸。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难为你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真相,这么多年,孜孜不倦。”她低头在那页纸上看了一眼,面带微笑地将它推到桌子另一头,示意于芳菲来取走,“我很感动,于是费心思翻了翻当年的故纸堆,所幸还算有成果。”
于芳菲看起来依然是满头雾水,她一言不发地将那页纸取来,纸页有点轻微的泛黄,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但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她凝神看了其中几行,面色猛地大变,好像目睹了昆仑之崩,无数霜雪从天空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她砸了个满头满脸,惨白的颜色渡到脸上,她目光碎裂,从震惊变成茫然,还从纸上抬起眼睛,看了栖川旬一眼。
带着挣扎和哀求的一眼,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看到最后一根稻草,于是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想要抓住它。
但那根稻草无动于衷,丝毫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栖川旬同情地回应她的目光请求,那眼神和去别人家的灵堂里致哀时一模一样。
于芳菲完全绝望,谈竞亲眼看着她浑身一点一点地塌下来,向被抽走了脊梁骨,又像是一栋轰然坍塌的建筑,悲哀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灰土,溅人一头一脸。
谈竞忽然猜出了那张纸上的内容,那是金贤振曾经调查出的东西,1934年被炸毁在天津去往满洲的那辆火车,真正的幕后黑手并非于芳菲一直憎恨的重庆人,而是……这是金贤振没有查出的内容,栖川旬查出来了,并且将无可辩驳的一手资料猝不及防地直接送到了于芳菲手上。
那个人是谁,才能让她如此震惊,如此失态,如此绝望?连一星半点的怀疑都没有,直接就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谈竞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问,也没有直接从她手上拿走那页纸张。原来这就是栖川旬那个眼神的意思,这是一份礼物,用来回报他替她清除掉了藤井寿,或许还有绵谷晋夫。
作为回报,她出手,替他解决掉了于芳菲。
但谈竞没有觉得高兴,他想到了金贤振,在他要求金贤振带走于芳菲的时候,他曾经无可奈何地告诉他,对重庆方的憎恨,是于芳菲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没有说下去的话,谈竞看出来了,对重庆的憎恨是于芳菲的动力,而于芳菲则是金贤振的动力。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来处,只有金贤振没有,他的父母兄弟已经尽数死亡,他唯一的来处就是于芳菲,国破家亡,被自己的同胞憎恨,被投靠的势力怀疑,天地宇宙之大,却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容身之地……除了于芳菲,于芳菲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康德皇帝的亲眷家属,原本是满洲的头号贵宾重臣。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也在满洲,做副领事,藤井中校为了节省物资,坚持要清理掉一些无用之人,为此,我们发生了数次激烈争吵,最终上升为公仇。”栖川旬解释道,解释给于芳菲,但同时也让谈竞了解了曾经的前因后果,“最终他因为说服不了我,所以先斩后奏,安排了那次刺杀,为此甚至不惜炸掉了我们几节火车车厢,伪装成重庆方的刺杀行动,以此来混淆视听。”
于芳菲面色惨白泛青,她嘴唇抖动着,开开合合,那张纸在她手上变得重逾千斤,但她却始终牢牢地捏着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我发现了真相,向军事法庭揭发了他的罪行,你手上的这个资料,就是他当时写下的自辩书。”
一份完全无法怀疑的证据,罪魁祸首的亲笔叙述。在这份自辩书里,他详细列举了非做不可的数条理由,将那些活生生的性命称为浪费物资的蝼蚁,附在大日本帝国身上吸血的蚂蟥。无数轻蔑侮辱之词被轻飘飘地掼到她的母亲亲人身上,好像那些人从来没有活过,从来没有发言的权利,甚至连名字都不配出现,而是笼统的被称为“前清蚂蟥”。
她想失声痛哭,为父亲生母,为兄弟姐妹,为她自己,但她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甚至连五官都完全麻木,连痛哭的表情都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