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钟,太阳开始穿透云层照耀在滨海的海岸上,唤醒整个城市的人们,但码头工人却已经在阳光到达之前就已经到达了港口,要出港的货轮呜咽起来,盖过了工人呼喝的号子声。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辆来自日本的客船进港,在混乱的人流里,一个鹰目剑眉的男人手提一只棕色皮箱,大步从摇晃的船身上走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浑厚的男声,仿佛有点哽咽,他找到发声的位置,拨开层层积压的人走过去,将皮箱放到地上,与那人拥抱。
“机关长……”野比从他怀中退出来,向他行了个庄严的军礼,“欢迎回来。”
军帽之下,阔别数月的藤井寿扬起眉梢微笑起来,即便是这样一个代表善意和愉悦的表情,由他做出来,仍带有一股抛不开的阴沉。野比将他随身的行李箱提起,大步上千开路,语调铿锵:“机关长,请!”
绵谷晋夫此生最后一个计划,他独自扛下了所有的罪名,向整个日本发信,保下了藤井寿的军职。这个藤井家的托孤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承诺,藤井寿在自己家的墓地里为绵谷晋夫设立了衣冠冢,以祭奠父亲的礼仪祭奠他。绵谷晋夫给了他重新开始的机会,让他免于返回滨海,可以留在军部任职,但藤井寿放弃了这个选项,在他重新穿起军装的时候,选择了重回滨海,回到他熟悉的职位上去,面对他始终都没有打败的敌人。
他的回归为栖川旬完美的胜利抹上污点,也使领事馆一派的人开始惶惶不安,尤其是谈竞。他没有想到栖川旬会让藤井寿活着回来,在这一方面,她实在不像个政客。
回归的藤井寿没有急于前往领事馆耀武扬威,他在栖川旬面前吃够了苦头,因此不急于再面对新的难处。但栖川旬手下的一个人却非常值得一见,因为这算是绵谷晋夫给他留下的工具。
中日共荣协会秘书长于芳菲脱下汪伪军装后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穿上旗袍,她仅有的旗袍全部和谈竞有关,因此这件衣服算是代表了她不愿意回想的记忆。她女式西服,款式与小野美黛很像,因此不可避免地被人拿来比较,于芳菲长得很美,在这一方面,她心知肚明。
藤井寿与离开滨海的时候比几乎毫无变化,在面对中国人时,他骨子里的优越感依旧展露无疑,但态度上起码收敛了许多,变得和蔼,虽然这和蔼透着让人一眼即可望穿的虚伪。
“要先恭喜于秘书长高升,”藤井寿道,“我想绵谷许诺给你的一个军职,应该是入不了您的法眼了。”
“绵谷许诺给谈竞的是一个日本国籍,一个军职,和接受天皇表彰的机会。”于芳菲平着声音回答,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给我的却只是一个军职。”
藤井寿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这是谈竞告诉你的?”
于芳菲点点头。
“你相信了?”
她一怔,在这个问题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
“傻姑娘,傻姑娘,真是个傻姑娘。绵谷如果有这种本事,他就不会被……不会沦落到那一个下场,而他从来不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藤井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你不应该相信他,谈竞,他对你撒了个夸张的弥天大谎,这些事情连我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绵谷?”
他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到于芳菲肩头:“但绵谷许诺给你的,我却可以做到,他一直牢牢记着对你的承诺,甚至将他写进遗书里……你是我到滨海后见得第一个人,因为绵谷,你是他交给我的责任。”
责任?于芳菲疑惑地抬起头看他,她对这个名词不陌生,但却是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开藤井寿的手,道:“我不需要做谁的责任。”
“那就当做一个承诺吧,”藤井寿笑了笑,顺其自然地将手收回来,“其实与你没有关系,只不过这是绵谷的承诺,我不想让他成为一个失信于人的人。”
这句话让于芳菲稍微舒服了一些,于是她开口,问起另一件事情:“我不要那个承诺了,帮我查一件事情。”
藤井寿很好脾气地示意她开口,于芳菲继续道:“1934年有一列从天津开往满洲的火车,叫平安号,在走到山海关的时候,被炸毁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于芳菲姐弟还在日本,前来报信的人一脸沉痛,告诉她说这是南京蒋家王朝的杰作。
“你想知道是谁干的?”藤井寿看着他,表情变得凝重,“这列车上的哪个人和你有关吗?”
“我母亲在车上。”
“我很抱歉,”他深深叹息,沉痛道,“你不必再去问别人了,1934年我的先父正在满洲,平安号被炸毁的案件,是他一手经办的。”
于芳菲的眼睛被这句话点亮了,她热切地看着藤井寿,主动开口:“是重庆那帮人做的,是吗?”
藤井寿看着她,缓缓点头:“那辆火车上乘坐的全部是满州皇室的家眷,是对国家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小姐,非常抱歉。”
他艰难地低下他的头颅,心里充满了礼贤下士的自豪感,甚至想将坟墓里的绵谷晋夫拉出来看看,看他如今究竟长进了多少。于芳菲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神情却不是哀伤,而是怨恨。
“我就知道……他还骗我……”她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看起来似乎是想哭,又好像在笑。藤井寿感觉到她今天提出的问题似乎是为了另一个人,于是试探性地提问:“谁,谈竞?”
于芳菲没有回答,她仰起脸来。与那些酷爱低头的人不同,于芳菲下意识的动作是抬头,趾高气昂地用下巴看别人的眼睛,好像这样别人就不会透过光献外貌看到内心的一片狼藉。
“我现在在中日共荣协会,谈竞身边。”她收拾好情绪开口,“奉栖川旬的命令。”
“栖川旬怀疑谈竞?”藤井寿也在怀疑谈竞,他是亲手开枪杀死绵谷晋夫的人,绵谷晋夫的伪装如此成功,连他都没与侦破,谈竞是如何发现的?
只有一个原因,谈竞就是绵谷晋夫要抓的人,他抓到了谈竞的把柄,因此惨遭灭口。
谈竞,一定有问题。
“不好说怀疑,也不好说不怀疑。”于芳菲回答,“她信任谈竞,但也并不排斥在他身边放一个让他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她用东西形容自己,并且看起来毫无芥蒂。
“那你呢?我知道你有一阵同他走得很近。”
“是他同我走得很近,”于芳菲皱起眉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憎恨之意,是对谈竞这个人的,“现在那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你不想要绵谷许诺给你的军职,”藤井寿站到了她面前,强迫她与自己目光相接,但他却并没有看她眼睛,而是盯着她的眉心,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庄重又严肃,充满可信度,“你想要什么?我也不许诺我给不起的东西,只要我点头,就一定会给你。”
“我可以替你做一些事情,盯着谈竞,或是盯着栖川旬。”于芳菲先抬出来的是自己的价值,她一直相信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作为回报,我要谈竞的命。”
这也是藤井寿想要的,或者说,这是他想为绵谷晋夫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