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将两个讨论旗袍的女人留在顶楼的办公室里,他时常忘记栖川旬是个女人,好在这一次准确响起了她的性别。
从总领事办公室告辞后,谈竞第一个拜访的是电讯处,按照领事馆的工作流程,电讯处负责接收和发送领事馆所有的文件,包括机密文件。收到的密电会随即送进译电科进行翻译,然后才会送进相应的办公室。电讯处的处长是个中年男人,个子很矮,而且相貌丑陋,因此直到快四十岁的时候才娶到妻子。然而刚刚成婚不满一年,就被派来滨海就职——谈竞知道不少日本高官在中国养有外室,有些人甚至以迎娶中国上流社会人家的小姐为妾而沾沾自喜,但这位处长却不署于这些人之列,他兢兢业业的工作,将每个月赚到的月薪留下很少一部分糊口,剩下全部寄回去给国内的妻子,甚至还会将收受的贿金寄给太太。
谈竞给他准备的也是绸缎,和栖川旬的一样好:“送给你妻子做和服,请她鉴赏中国布料。”
这位电讯处长待人客气,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都以同样的态度待人。谈竞同他打交道的经历不多,对这个人的脾气性格全无了解,但他的节俭是出了名,他从不参与同事间的应酬,因为吃了别人请的饭,自己就要请回去,而他没钱请回去,他的薪水都要留给太太。
他推测这处长是爱极了妻子,因此想要投其所好,送他妻子一份礼物。谈竞自认用了心,但他收到时却显得局促,也没什么惊喜,只是用他一贯待人接物的态度鞠躬,说:“谢谢,谈君。”
他的中文还有些生硬,但同那些完全不会,也不屑于学习中文的日本人相比,已经是好了几百重山。谈竞没料到他是如此反应,有些错愕,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尊夫人不喜欢?”
“不不不,谈君的心意很贵重,”他回答,“我们很珍惜。”
谈竞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将这匹丝绸当作了将来要还的人情,所以才闷闷不乐。他心中暗笑,过分节俭的人和贪婪的人一样,都有无法抵抗的弱点。他在处长办工作对面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手扯出一节微微反出微光的布料,换用日语跟他说:“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尊夫人穿上这身衣料时的样子,这匹绸缎很好,栖川领事也很喜欢。”
电讯处长那张脸显出十二分的苦恼之色,谈竞慢条斯理地将绸缎收好包起来,仔仔细细地推到他跟前:“所以如果做了和服的话,请拍照寄过来好吗?”
“好,好的。”处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布料,动作轻柔地收进他上下班提着的公文包里,而后再次向他郑重道谢,“多谢你,谈君。”
谈竞故作豪爽地挥手:“同僚,何必客气。”而后仰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次升值,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处长疑惑地看着谈竞,这实在是个老实人,难怪栖川旬会将他放在电讯处。不爱交际便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交情,因此便不会受矫情所累,做出一些情非所愿的事情。
“先前只是一个暗地里的记者,除了采访写稿,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如今猛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诸多烦恼便随之而来……”谈竞靠在椅背上,冲他笑了一笑,抱怨道,“我其实很不喜欢交际的。”
处长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谈竞的就职晚宴他也受邀列席,亲眼见过这个口称“不喜交际的人”是如何端着一杯酒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谈竞堪透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发问便笑眯眯地回答:“有些场面功夫不得不做,但每每做完,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用木槌锤了一遍筋骨,浑身不舒服。”
处长这才笑起来,并且点头肯定:“我也是。”而后又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以后你做了会长,恐怕这些交际会更多。”
“若是只交际,不工作,那也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谈竞小心地切入正题,“难受的是要同时兼顾工作与交际……我还没有适应新身份的转变,新工作就已经来了——兴亚院派人去重庆的事情,你知道吧。”
处长一脸迷茫:“不知道。”
谈竞心里猛地一跳,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难道这件事兴亚院是绕过栖川旬做的?
他将心里的疑惑放了一点到脸上,给处长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身子也一并坐直:“兴亚院没有发电报来吗?”
“哦,兴亚院。”处长恍然大悟,“是发过一份密电。”
“就是说嘛,”谈竞又放松下来,靠回椅子上,“刚刚你说不知道,我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兴亚院绕过了领事馆。”
“但我不知道那份密电是不是你说的事情,”处长老老实实地回答,“密电没有翻译,直接送去的总领事办公室。”
谈竞一挑眉,偏过头来看他,笑道:“为什么不翻译?难道是下头的人偷懒?”
“不,不是。”处长否认,“那份密电的等级是最高级别的绝密,内容只能让总领事一个人知道,所以不会有翻译,即便是存档,也只会存密电原文,而不会存翻译后的内容。”
他说着,又严肃地提醒他:“你也不应该随意透露。”
谈竞随之肃容,低头受教:“多谢处长。”
处长慌忙起身回礼:“谈君,您客气了。”
“那么领事馆是什么时候收到的电报?”谈竞趁他落座的时候突然发问。
“唔,是四天之前。”处长说,“也未必是您说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