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将尽,高丽的桨手在船尾摇动长橹,暮霭沉沉。
沈书身上只穿着素色的单衣,布带系住他的长发,他倚靠在舷窗前,凝视片刻海面,一件外袍披到他的肩头。沈书抬头看了看纪逐鸢。
“从泉州上岸,骑马回应天。”纪逐鸢道,“陈友谅在应天吃了败仗,必然会退回江州。咱们不会赶上乱军,到泉州后,就让李维昌先行一步,回城找师父报信。你再教一教李维昌,说辞不能矛盾。阮苓什么时候诈死又是什么时候跑掉的,大都那老和尚怎么回事,都要编排好。”
“嗯,重点是坦白你对妥懽帖睦尔说的那一番话。”
“可以添油加醋,让皇太子在这里头也有事儿。”纪逐鸢道,“塔尔古金。”
沈书:“他既然是皇太子身边最强的勇士,只好让他背锅了。”
“躺下,你不累?”纪逐鸢揽过沈书的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右手抓住沈书的手,拇指摩挲他的手指,低头于沈书的发顶亲了亲,接着说,“塔尔古金奉皇太子的命令在京城中追踪我们,戴沣与皇太子早有勾结,泄露了我们的行藏。我们取走传国玉玺那日,恰恰见过戴沣,第二天,老和尚死了。”
“等一等。”沈书沉思片刻,说,“赌坊的人说,我们走后,有人拜访过老和尚,那人是个独臂。”
“没错,就是戴沣,在我们离开后,他去见过了老和尚。”纪逐鸢食指在沈书的掌心里敲了敲,虚起眼,想了想,说,“戴沣见老和尚,说的什么,我们不知道。那天夜里,有人翻墙进了我们的住处,这个人是——”
“塔尔古金,他说知道我们从那老僧处取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宝物,让我们带进宫,皇太子会同我们一起面圣,要求你我在面圣后,去他的宫殿说话。待塔尔古金走后,我们决定打开宝盒,看看皇太子志在必得的这件宝物到底是什么。”
“师父并不知道我们知道这里面是传国玉玺,在这时就发现,还是金罗汉被阮苓所害之后从他的书信里发现?”纪逐鸢皱眉道。
“就在这里。有多少怯薛是师父的眼线,我们不知道。我们带了那件东西进宫,看见的怯薛不少。虽然没有人看见你打算动手刺杀妥懽帖睦尔,但我们带了一件东西去面圣,这里不能隐瞒。”
纪逐鸢松开眉头,点了点头。
沈书沉吟片刻,又道:“你我无法违抗皇太子,因为知道宝盒里乃是传国玉玺,我们猜测皇太子之所以叫我们带这玩意进宫,是因为他还是个没断奶的崽,想让我们当着奇皇后的面,将此物交出。因此面圣时,你便对妥懽帖睦尔说,师父让我们带一件东西去察罕脑儿,这件东西是传国玉玺。妥懽帖睦尔十分多疑,派人跟着我们一起去察罕脑儿,探查为何师父得了传国玉玺不上缴朝廷。”沈书的语速越来越慢。
“如果不把妥懽帖睦尔的注意力引向察罕脑儿,他也不会将计就计,再放我们去察罕脑儿。所以只能这么说。”
沈书猛地一拍纪逐鸢的大腿,高兴道:“就是这样!”
纪逐鸢抓住他的手,圈在掌中,想了想,说:“那日清晨,皇太子不知何故来迟。”
“因为他先去见了戴沣。”高兴得太早了,说到这里,沈书突然又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塔尔古金早知道我们取走的是传国玉玺,为什么不动手抢?他应该自信在大都没有对手,不会不敢同我们两个后生晚辈动手。”
“这简单,前一晚塔尔古金来时,已经动了手。惊动了驿馆的人,塔尔古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手离开。”
“他怕惊动更多人,也怕驿馆有人认出他。在他离开之后,我们意识到老和尚给的东西很重要,还是打开看了。而且师父没有说过不能看。”
“对,确定里面是玉玺之后,我们擅作主张,打算把玉玺献给皇帝。因为师父忠于陛下,这样做并没有违背他的忠心。”纪逐鸢道。
沈书:“如果不献给皇帝,皇太子既让塔尔古金来了一次,那如果皇太子再次索要,我们便只能将玉玺交给他了。”
“所以把传国玉玺呈献给天子,是唯一明智的选择。而之所以把察罕脑儿也交代出来,是因为如果陛下信任师父,就会让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将东西带去察罕脑儿。”
沈书定睛看纪逐鸢。
纪逐鸢询问地扬眉。
“我怎么没发现过你有这么聪明?”沈书乐道,“这套说法并非天衣无缝,大体上是合理的,哪怕有不合理之处,人只要是产生了怀疑,就会自己建立联系,将不合理的地方圆回来。”
“嗯,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其实塔尔古金不知道我们带走的是玉玺,从时间上看,塔尔古金找到我们时,老和尚已经死了。皇太子姗姗来迟是因为那天早上戴沣约了他见面。”
“这里头只有一件事被移花接木,便是塔尔古金在赌坊挟持我去见皇太子。”沈书沉吟道,“至于我们去见戴沣,这很简单,我们刚到京城,没带几个钱,去找戴沣弄钱,也通过他先摸一摸大都的情况。”
“唯独没有想到,洪修任暗门门主后,他也有自己的盘算。”纪逐鸢给沈书倒了一杯茶,让他润润嘴。
两人同时都想到,当初他们推测出老和尚的死与戴沣无关,最重要的一条线索是爱猷识理达腊会让塔尔古金在赌坊截人,是因为戴沣和皇太子都不知道他们的落脚点,只有在离开戴沣的家之后,戴沣派了人跟踪,才会让爱猷识理达腊在赌坊截住他俩。
如果爱猷识理达腊已经知道他们是张士诚派来的运粮官,就会知道他们落脚的地方,也不必等到他们见过戴沣之后,才在赌坊截到人。这就说明,爱猷识理达腊是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的,从后来的事情看,戴沣跟皇太子是穿一条裤子的,因此戴沣至少在沈书他们登门拜访之后,这才有机会派人跟踪。那么戴沣就没有在沈书见到老僧之前去打扰这僧人的可能,老和尚在将宝玺交给沈书的那天晚上坐化,这距离戴沣知道有这个老和尚且人在赌坊也不超过一个时辰,皇太子如果知道沈书带走的是传国玉玺,不会是那样云淡风轻的反应。这意味着他只知道沈书要去察罕脑儿,隐约猜到也许穆华林的矛头开始对准他和奇皇后,而他的父皇也在怀疑他们母子。爱猷识理达腊投鼠忌器,只得让他们平安离开大都。
“现在改变了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师父会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便是老和尚死前戴沣已经审问过他,知道了我们带走的是传国玉玺。那么阮苓动手抢传国玉玺,杀害金罗汉,这些事情发生后,我们决定除去她,她身受重伤被弃滦河,却被人营救走。这样一来,有两个人会遭到怀疑。”纪逐鸢分析道。
“一个是孛罗帖木儿,这是她的旧主子。这一次阮苓是被皇帝派来监视我们,那陛下是信任孛罗帖木儿的。但阮苓曾将假的传国玉玺献给孛罗帖木儿,她也有可能背叛孛罗帖木儿。而陛下信任孛罗帖木儿,阮苓如果被收买,最可能是另一派。那么最可能派人营救阮苓的另外一个人,便是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沈书定定看着茶壶,咽下去一口茶,缓缓道,“皇太子想取代他的父汗,这件事毋庸置疑,账本是最好的证物,他确实通过资正院在漠北买马,加上他的母亲试图勾结官员逼迫皇帝内禅。除此之外,察罕脑儿的白银也流向高丽,暗中支援红巾践踏王京,试图杀死恭愍王。”
“这就是假的了。”纪逐鸢道,“不过确实,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相信。”
“血缘。”沈书道,“加上奇氏确实曾经想逼迫妥懽帖睦尔退位,儿子替母亲报舅舅的仇,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