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入夜,刘文如看着一旁的阮元沉吟不止,清楚他也一直记挂着沿海战事,便也主动上前安慰道:“夫子,你都致仕三年了,外面的事,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当年你不也说过,把后面的事交给年轻人,年轻人去办才办得更好吗?还有……这英吉利人的事,难道……难道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吗?”
“年轻人,唉……我现在都糊涂了,如今这些年轻人,到底在做什么呢?”阮元也向刘文如叹道:“如今皇上倒是想起老将了,以前跟着我征剿蔡牵的玉峰,都致仕多少年了,结果皇上还要让他起复,去守澎湖。可话说回来,年轻人……论海战经验,你说哪个还能比得过玉峰呢?”原来就在这时,道光已然告知致仕的王得禄,请他暂时负责澎湖防务,七旬高龄的王得禄也只得再次披挂上阵。因年事已高,王得禄在澎湖驻守不过半年有余,便即过世,终年七十三岁,谥曰果毅,昔年参与平定嘉庆海盗的一众名将,也至此悉数陨落。
“那……王老将军能守住澎湖吗?”刘文如也向阮元问道。
“不知道,如今也只能盼着英吉利人不去打澎湖了,否则……”阮元也不禁摇了摇头,无奈地向刘文如叹道:“书之,英吉利人……对你说句实话吧,我认为,如今沿海炮台对峙,朝廷已经……已经没有胜算了。”
“怎么会这样呢?那不是……”刘文如也不敢相信,阮元竟然也会有如此绝望的一天。
“书之,我话还没说完呢。”阮元见刘文如亦有惊惶之色,却是话锋一转,对她笑道:“我方才只是说,炮台对垒我们没有胜算,但我没说这一仗,我们就一定会输啊?兵法之道有三:伐谋、伐交、伐兵。如今前线船炮咱们不如洋人,而且相差太多,所以这用谋之道、用兵之道,或许用处都不大,可还有一条路,既然都到了如今这个困境,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伐谋、伐交……那夫子的意思是……”
“书之,英吉利距离我大清数万里,却能够派遣兵船前来进攻我们,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不能把火烧到英吉利家门口呢?”刘文如却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时间里,阮元竟然向她展示了一个她从所未闻的计划:“的确,仅凭我大清如今的情况,想要去反攻英吉利是绝无可能,但这不是说,别的国家就不会帮我们做这件事啊?你可还记得海外有个国家叫……米利坚?不错,这个国家从来与英吉利便有仇怨,米利坚之北,正是英吉利所属的加那!而这米利坚国,当年我听十三行之人说起,从来地平多米,英吉利那边,据说粮米之事,还要米利坚售米与他,方能充足呢。那若是我们能够与米利坚结盟,一同对抗英吉利,我们自可想些办法,譬如以后米利坚的贸易,我们一概不再征税,再多给他们一些优待。这样就可以让米利坚出兵北上加那,让英吉利后院失火,再断掉对英吉利的米粮供应。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英吉利自顾不暇,便极有可能撤兵,即便他们还想再战,那我们便坚壁清野,放弃沿海炮台,只在内陆和他们决战,没有坚船利炮,洋人又没有马,他们靠什么在内陆和我们对抗?若是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或许这场仗就会有转机。”
“夫子,咱们和这米利坚国来往也不多,若是这样找他们结盟,他们会答应吗?”刘文如不解问道。
“不好说,但如今形势,能用的办法,总该用一用啊。”阮元也继续推演道:“这米利坚人虽然也有违法犯禁之事,但相较于英吉利,米利坚尚属恭敬,最起码咱们在广州九年,也没听说米利坚把兵船开到南海之事啊?其实也用不着他们出兵,只要他们能帮我们断掉英吉利的粮食,我看英吉利多半就会自乱。因为这英吉利本就是无义之国!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就经常听闻英吉利在小西洋欺压土著,听闻他们这次带来的船炮,有不少也是强行裹挟劫掠而来,那英吉利军中多半也有被强征入伍之人,他们会心甘情愿打这一仗吗?换言之,只要这场仗陷入胶着,英吉利那边看不到赢下来的可能,那英吉利军中,我看多半会自乱!到那个时候,那些小西洋土著也起兵反抗他,海上那些兵士,他们又未必信任,这场仗对于他们而言,还有什么机会?我们只要在内陆坚壁清野,哪怕只打赢一仗,或许、或许洋人也就要退兵了。”
“夫子,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妥啊?”刘文如却也向阮元问道:“所谓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若是按夫子所言,米利坚受我们厚恩,打赢了英吉利,那米利坚若是志得意满,竟又成了下一个英吉利,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书之,我方才说过,米利坚多半是没有能力派兵船到咱们大清的海上的,既然如此,即便他们志得意满,想要取英吉利而代之,那需要多少时间?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了,那个时候,我们自然也有了时间重建海防,也就不会像今日这般被动了。可说起时间,如今……如今我们已是一刻也等不起了,若是还不能寻个尽快制住英吉利的法子,以后……谁知道以后这场仗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阮元也向刘文如叹道,听着阮元这一番分析,刘文如也渐渐理解了阮元之意。
即便阮元之计不是一个完美的策略,但对于仅凭一己之力,已经逐渐无力再战的清王朝而言,这或许已经是最容易在短时间内见效的办法了。
至于长远打算,在战争不能结束的情况下,还有什么“长远”可言呢?
除了“伐交”之道,此时的清王朝还有什么办法呢?
抱着尝试的心态,这日夜里,阮元也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不久之后,这封书信便即到了阮元旧友,两江总督伊里布的手中:
……素知在粤通市各国,英吉利之外,惟米利坚国最为强大,其国地平而多米,英夷仰其接济,不敢触犯。而米夷在粤,向系安静,非若英吉利之顽梗。若优待米夷,免其货税,又将英夷之贸易移给,米夷必感荷天恩,力与英夷相抗。且英夷之船炮多向海外各国租赁裹挟而来,若米夷为我所用,各国闻之,无难瓦解。至米夷既经受恩,英夷心必不服,各省口岸必有一二处被其冲突,然其势既衰,我坚壁清野,来则应之,亦不难于却退……
伊里布接到阮元书信之后,不敢怠慢,当即将书信转抄入自己奏折之中,上呈道光。然而奏折送出之后,道光却并未在外交方面尝试任何新的变化。
而不久之后,伊里布也因先前在定海与英军言和之故,被道光罢黜总督之任,阮元之策很快便即无疾而终。
道光二十一年之秋,是一个意外的别离时节。阮元托伊里布上疏之事尚无结果,便又收到了一份讣告,数日之前,寓居常州的龚自珍竟突然染病去世,终年五十岁。而之前一年,俞正燮也因兴办惜阴书舍积劳成疾,以六十六岁之龄寿终,二人俱有经世之才,学问亦自过人,可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偿青云之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阮元想到这里,亦不觉叹息良久。
……
深秋之际:
这日两淮盐运使司之中,人声鼎沸,竟是一时不绝。原来,听闻浙江战事,两淮盐运使沈拱辰也慌了起来,无奈之下,沈拱辰只得在运司衙门召集了扬州大小官员,甚至包括许多扬州致仕隐居的耆宿,一并商议迎敌之策。
“各位大人,各位老大人,昨日浙江的战报到了,咱们……咱们又败了一场。”沈拱辰也拿着一份公文向各人叹道:“洋人和两江裕制军所部,半月前在镇海激战一日,结果……我军再败,裕制军当场殉国啊?各位大人,咱们……咱们现在应该如何是好呢?依我之见,如今之法,当是沉船塞江,咱们将无用漕船拿出一些,凿沉了堆进江中,这样……这样能不能御敌于长江之外呢?”
“沈都转,此言不妥!”很快,一个苍老的声音便从左首上座之上发出,正是阮元。那都转乃是盐运使的别称,阮元便以此名称之:“如今英吉利人尚在浙江,能不能进犯江苏沿海,会不会进入长江之中,这些我们都无法预料,沈都转如今想要沉船塞江,那老夫请问都转,如此一来,难过的会是洋人吗?真正被都转耽误了生计的,还不是沿江行船为生的百姓?!更何况洋人兵船甚大,沉船之法对于洋船而言,其实用处甚微,如此耗民力而伤民生之法,恕老夫不能认同!”
“这……阮太保,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要么,您也给大家讲讲,如此局面,计将安出啊?”沈拱辰也向阮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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