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边,送驾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微微抬眼,就见皇上牵着皇长孙殿下的手上了龙船,顿时屏息,收住内心震动的波澜。
尽管听说皇长孙殿下多么多么受宠,各种消息从京城传遍四方,但耳朵听见不如眼见为实。沿路以来,地方官员们亲眼得见皇上对太子爷的信重,天家父子感情深厚,尤胜从前;他们也终于得见,皇上与小爷的相处,比寻常人家的祖孙还要亲密一些!
如此毫不忌讳的、无上的宠爱,同样是一种暗示,也是皇上透给他们看的心意。有官员想到这层,行礼越发恭敬起来,待吉时已至,龙船开动,方起身远眺,低声唤了一句:“李大人,您怎么看?”
时任河道总督的李光地站在最前,捋着短须,眼神既欣慰又遗憾。
前不久,有小道消息传来,说皇上喜他治河有方,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直隶总督。天下总督,直隶最尊,也是李大人简在帝心,从不掺和皇子争斗的缘故。
半晌,李大人叹息一声:“王士禛好福气,反观吾,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一代帝师,谁不想当?也就是那老小子,趁他外放的时候趁虚而入,还装作一副清高不屑的模样,天天喊着辞官归隐。姓杨的小徒弟天资过人,已经够人眼红了,现在占了更大的便宜——姓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都是同僚,同为汉人,祖籍也相差不远,真让他没处说理去!
官员:“……”
眼瞧着李大人眼睛红的都要滴出血,那人呆愣一瞬,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由跟着露出惆怅之色,“您说的很是!下官与您一样,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沿岸旌旗猎猎,喧鼓震天,待随扈众人一一安置,龙船破水而行,一刻钟后,仿佛依旧能够听见官员的叩别之声。
皇上住在龙头,这儿的房间最大,最为豪华。弘晏钻进专属于他的屋子,就在龙船的最中央,太子、四爷以及诸位阿哥的隔壁;随行大臣住在中左,女眷住在中右,龙船统共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乃是宫人居住的地方。
弘晏感受许久,只觉船舷站立平稳,毫无晃动之感,体验感十分舒适。寝卧带了一个小书房,低调且不失别致,是与紫禁城颇为不同的风格,称得上雅致。
弘晏暗自点头,还没欣赏够,就见汉学师傅笑容满面地现身,慈爱地对他说:“该上课了。”
弘晏:“……”
同样作为皇长孙的师傅,阿灵阿的处境还算平安,一来是国舅爷,二来是勋贵大族的领头人,不像王士禛那般,在不知不觉间,拉满了天下汉臣的仇恨值。但他不甚在乎,整个人返老还童似的精神,每每遇见心怀不轨、欲撬墙角之徒,眼底充满了傲然,像是在说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弘晏觉得这副模样怪熟悉,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不敢深想下去,他老老实实地拿起《论语》,开始例行一日的背诵,余光瞥见门神一样的、皇阿玛派来的宫人,暗地里长长叹了口气。
何时才能瞧上热闹?
龙船在济南停留两日,继而往镇江、无锡而去,时间一长,皇长孙深居简出,勤奋好学的形象牢牢树立,传入宫妃女眷的耳朵里。
随驾没有高位妃嫔,一些小常在,小答应,都以膝下有子的定贵人为先,尽管定贵人低调和气好说话,她们却不敢慢待。眼看着十二阿哥渐渐起来了,母凭子贵的大好日子近在眼前,说不准又是一个良嫔!
……
“皇长孙有单独的师傅教授,额娘不由想着,你出来这些时日,可会落下课业?”定贵人温柔望着前来请安的十二阿哥,嘴角带笑,眼里带了丝丝忧虑,“不若额娘去同皇上求一求恩典……”
十二失笑,而后赶忙说道:“额娘莫忧,儿子带了书籍,每晚都看的。弘晏与我不同,他年纪小,尚在初学阶段,这才不能落下功课,这么一来,反倒苦了他。”
十三弟找他嘀咕过,他们有志一同地认为,汗阿玛太过严苛了些。南巡只管玩乐,何不回京再读?
定贵人笑容不变,“原是如此。”
母子俩温馨地聊了好些时候,待十二阿哥告别离去,定贵人神色淡了下来,转而望向贴身宫女,温声问:“什么火器图纸,战车图纸,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宫女神色惊慌,见主子没有怪罪的意思,像是松了一口气,小声说:“前头伺候的小钱子是奴婢的同乡,与乾清宫当差的有旧,闲话时候同奴婢谈起。说皇上有意在江南训练一支火器营,为肃清反贼,震慑四方呢。”说着眼神憧憬,那场面,光是想想就热血沸腾,若能见上一见该多好?
定贵人眸光一沉,面上恍若好奇,问得更仔细了些,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说要小憩一会儿,让她退下。
转眼寝卧无人,她死死闭上眼,掌心蜷缩在一处,新式火器,新式战车,上天竟是如此不公。若能让胤祹……不,即便探听出图纸的下落又如何?
那人已经不在了!还有逃亡南边的‘反贼’,她一个深宫妇人,该如何救?!
满身悲戚化作死寂,她站起身,眺望窗外青碧色的水波,告诫自己不能急,慢慢来。
她有一辈子筹划,胤祹会是最好的帮手。
乘水而下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进入淮河流域,太湖近在眼前,皇上忽而下令放慢船速,顷刻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点一点,罩住整座龙船。
紧接着,皇上善心大发,许是顾虑到王大人的承受程度,斟酌再三,终于批准乖孙两日假期,让他待在房里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