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们了。”叶仓说。
“师……师兄,”她的声音又干又抖,“师兄,你说什么?”
“师父,掌门、叶长老、孟长老、路师弟……他们都很好,”叶仓的瞳孔印着山间的灯笼,像一团团飞舞的燃虫,“他们都很好,他们见到小师祖了。”顿了顿,“曹夕峰的莫师妹和梅师姐告白了,天守峰的胡师弟和赵师兄也在一起了。”
“哦,还有雪鹤峰的木师弟,不过他比较倒霉,想要跟他师姐表白,结果被天守峰的那几个家伙灌醉了,那什么情诗……应该算情诗吧,刚说一半,就摔地上了。把他师姐给气死了,估摸着,没有过个百八十年,是消不了气……”
“小师祖现在好多了,不是白发了。那谁还算细心,给他建了一座城,很漂亮的城……城里有天守峰那帮小子以前经常叨叨的磨坊,有曹夕峰喜欢的水车,有玄山峰最喜欢的拱桥……应该是小师祖建的。”
“几位长老看那谁有点不顺眼,叨叨着,觉得他连结道大典都没举行过,就把小师祖给拐走了……咱们师娘最不高兴,你知道,小师祖当初从南疆回来,是师娘寸步不离地照顾的,心里老觉得小师祖还小……”
“掌门说,得再给小师祖补个结道大典……”
叶仓的文学水准距离陆净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以前当青帝的时候,瞧不起人间的文章,这一世成了叶仓,又是个只对练武有兴趣的。一场盛大的宴会,到他嘴里,就干干巴巴,只剩下平铺直叙,连场景都不会渲染描述,是再蹩脚不过的说书人。
鹿萧萧打小听爷爷说书,大了看话本,非婉转动人不看,非娓娓道来栩栩如生不听。山海阁下文庄的说书人见到她的紫衣就头疼……就因这姑奶奶久浸此道,百八十般套路都烂熟于心,台上说书,台下拆台,一人能砸一片场子。
偏偏此刻,听这干巴巴的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陈述,听傻了。
梦似的地愣愣盯着叶仓。
好似他说的不是什么熟悉的话,一个又一个字,都是活生生的天书。
“师父还夸你了。”
“……夸、夸我了?”鹿萧萧梦游似的问,“夸我什么?”
“夸你揍九渊门的那小子揍得好,”叶仓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夸你把太乙撑起来了,夸你做得好。”
顿了顿。
“师娘还说……你别老记着那天没在空桑……”
叶仓的话还没说完,鹿萧萧已经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向前一扑,扑到了叶仓身上——就像当初闯了祸怕被师父骂,就扑到他身上一哭二闹三上吊。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货真价实,哭得撕心裂肺。
一百年来,惶惶不安,愧疚难当,还要故作坚韧的鹿长老,终于又变成了委屈的难过的小姑娘。
叶仓抬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萧萧是女孩子,孟师娘轻声交代,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心思比你们细多了。你们回空桑,她心里肯定难过,后悔自己没和大家一起镇中钧……这丫头,一难受就藏起来,打架就特别拼。
……你要盯着她点。让她动起手,别那么拼。
……还有你自己。
孟师娘好像忘了,他不只是太乙的叶仓,还是太古的青帝,看他的目光依旧和以前一样,温柔慈爱。轻轻替他理了理衣领,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然后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露出欣慰的神情。
……长大啦!
是个挺拔的小伙子了。
早就比我还高了。
师父君长唯在一边故作不满地哼哼,眼角的皱纹分明满是笑意。
师娘拍了他一巴掌,夺过酒壶,不让他再喝酒。
叶仓站在幽冥的街道上,站得笔直,幼稚地想成为师父和师娘口中能挑起一方的“大人”……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当初神君为什么甘愿走下云端,甘愿一身白衣染满灰尘……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微小的,开在尘埃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