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靠窗坐着,一阵冷风从缝隙中袭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草民不敢当。皇上一身系天下苍生安危,垂拱驻跸,原该严谨。”说着看一眼文觉性音,两个人也都无话。
至此君臣词竭,默然相对。四爷突然升起一种寂寞感,觉得和周围的人之间门有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想了想,正要说话,苏培盛进来道:“皇上,十七皇叔请见!”“唔。”四爷看了看怀表,已到子夜时分,略一沉思道:“叫他进来。”
“皇上。”邬思道欠身说道,“今非昔比,您不宜善听善见。”四爷不禁一笑,说道:“话虽如此,十七弟是我心腹兄弟,怎么好给他闭门羹吃?怎么措词呢?”邬思道轻声叹息一声,对苏培盛道:“你回十七爷话。皇上稍息片刻就进宫。有政务请他转告格斯泰等大臣处置,要是关防的事,请十三爷处置。皇上,这么回话可成?”
四爷站起身来点点头,他已经明白那堵墙是什么了。思量半日,无话可说,只叹了一口气,抬脚去了。除了邬思道,连家仆长随都跪地送行。
哪一天夜里,四爷和上辈子一样,没有杀邬思道,留了他一条命。
邬思道一直安心在潜邸休养身体,九龙夺嫡的二十年,耗尽了他的心神,他有心做事也无力,更何况身体残疾也不能做官。他知道四爷本性杀心重冷酷无情,其实也不是冷酷无情,历来帝王哪一个不是呢?朱元璋登基后,立即对以前信重有加的刘伯温李善长等人猜疑打压,并骂他们原来是元朝官员投靠于他,是贰臣不忠等等。
邬思道面对命运很坦然。身体残疾后,还能有用处支持雍亲王登基为帝,他“朝闻道夕可死矣”,很是满足。
皇上留下他这条残命,这条残命的去处,如今也有了。
“战事将起,边境烽火不断,中原必须先稳定。但这个稳定,不是任由官员士绅土司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鄂尔泰在四川改土归流,土司们□□,年羹尧派兵镇压。和四川挨着的云贵两地的土司们也都起来乱子。丽江府,木氏家族自设关隘,就连朝廷派的官吏亦不得竟达。垄断学问,不许土民子弟读书。木氏本族历代重学问,而且在云南土司中亦属佼佼者。康熙四十年,丽江府流官通判题请建学,仍遭到木氏的百般阻挠,三任官员横死丽江。朕一直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用鲜血书写的遗书,朕不能要他们白死。”
帝王的声音低沉压抑,这是克制隐忍了二十多年终于登基为帝要施展抱负的杀机。邬思道抬头,大着胆子对视,四爷好不遮掩自己的杀心。
他的瞳孔本该黑亮,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当你和他对视时,会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想要一探深浅。如今亮色退去,留下无尽的漆黑,如墨色般浓稠,只隐隐地透着一丝安定与克制。他平平静静地说出“三任官员的血书”,眉宇间门却带了几许慈悲不忍,即便眼前的人是传说中那样杀伐果断的活阎王,即便这人身旁的一群官员是多么的毕恭毕敬,忠心耿耿拿命办差,他只是紧抿嘴唇,冷冷地看着,让他们顿生敬畏不敢靠近……
“虑民用智而难治,因如秦人之愚黔首,一切聪颖子弟俱抑之奴隶中,不许事诗书。”邬思道长叹一声,“草民记得,元朝以前,云贵是独立小国。云南木氏乃作为云南三大土司之一,历史追溯始于宋末元初。蒙古宪宗三年,蒙古军过境征大理国,封巨津州纳西族首领阿乾为茶罕章管民官,一直世袭到明朝,明太·祖朱元璋赐其汉姓“木”,并封其为世袭土知府,……根深蒂固轻易动弹不得。但如今机会来了,木家掌门人木兴病故,三位继承人争斗不休,云贵总督高其倬为人机敏,他一定会抓住时机,在丽江实行改土归流。”
四爷安静听着,动作慢悠悠地品着杭州的雨前龙井,看向邬思道的目光优雅沉静。一阵风吹起月白夏衫的衣角,午后太阳光融融暖暖,玫瑰花吐露粉红色的芬芳。形容俊美,面如敷粉,目若朗星,眉宇之间门溢满清贵之气。态度娴雅,银冠束发,长衣箭袖,白袍缓带。
邬思道发现,帝王穿着月白色便服,不同于一般美男子穿着玉树临风芝兰玉树的表象美,而是将月白色这个颜色发挥到极致,月白色是清冷月光,洁白中泛微蓝,神圣高贵,似人们抛去一切权利世俗后的返璞心愿。
帝王心不可测,更不敢猜了。邬思道肃容,直言道:“三任官员殒命丽江,忠心耿耿,虽死犹生。草民佩服他们,也羡慕他们被皇上惦记。木兴虽病故,但其罪未惩,现族属又不能管理地方,不如趁此改土归流。云贵总督高其倬有能力,他能稳住云贵。”
邬思道脸上泛起凝肃的冷笑:“上千年里,唐宋元明清改朝换代,多少官员到云贵亦没得到好儿。屹立不倒的唯有三大土司世家,可见他们的厉害。而河南,田文镜去到河南,悄悄开始火耗归公,等河南士绅们发现可能会爆发大乱。草民也想去看一看河南改革的情景。”
四爷微微冷笑:“土司们这一招连消带打、愚人之计真是用得精妙,中原各大世家估计都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邬思道凝眸于皇上,“皇上谋划良久,土司们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朝廷在康熙四十年会突然发难要办学,能如此坚持至尽,是咱们小觑他们了。”
四爷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玫瑰花边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他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他们能力,而是云贵山高地阻,沟通不便造成闭塞给予土司们机会。”他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朕早就告诉过前去云南的官员们,土司们为了维护世袭统治一定会下杀手。”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他沉痛道:“朕当年派官员去云南固然有试探收权意思,然而归根结底却在办学上。”
他见邬思道凝神细听,便接着道:“办学,非土司家的孩子们也有机会学习,读书识字科举,土司们的封闭统治何以继续?和蒙古部落族长们一样,只不同的是,蒙古人历来崇拜勇士和智者,热情好学。又有公主们郡主们嫁过去权利扶持办学,才能缓慢进展。”
邬思道明了,他转着手中茶杯,默然道:“皇上要在丽江办学。在河南悄悄开始火耗归公。士绅富商们乃至土司们一定在琢磨着,如今战事在即,皇上顾虑重重一定是稳定第一。他们正好借着战事起来,大捞一笔战争金钱,再趁机夺取权利。都想不到,这是最好的时机。”
四爷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要朕对于进一步改革一事左右掣肘,连之前推行的摊丁入亩也更进展缓慢反弹回来土地兼并越发严重,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邬思道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阻止火耗归公的实行,并不该是天下士绅们最在意的事情。”
四爷放下茶杯,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邬先生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要借了阻止火耗归公的因子,引出来反抗摊丁入亩和整顿教育的势头。”
邬思道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他沧桑中依稀可见年轻时候清秀的眉目:“草民只不明白,皇上当真有建设欧八旗的计划吗?”
四爷的笑意渐深:“天下大势,朕又如何能挡?”
邬思道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土司们乃至中原各大世家最重视的还是土地。阻止整顿教育,是为了垄断教育,垄断人才上升渠道,最终还是为了权利金钱更多的土地。我们今日一番动作,也算是与天下士绅土司为敌了。”他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皇上,“本来该是用李卫去河南,皇上不光还没启用李卫,反而用了八爷党的田文镜。”
四爷轻轻一笑:“李卫是我的潜邸老人,又在西部立下功劳,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而田文镜是八爷党,却是为人耿直不变通,时运至此在改革大事上有番作为也是合情合理的。”
四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复杂,有一层缘故并未向邬思道、任何人说出口,便是田文镜本来是他上辈子的能臣干将,却这辈子跟着老八一场转了一圈。
邬思道“嗯”了一声,道:“皇上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他似想起什么事,“今日皇上吟诵玫瑰诗词的样子,倒像是真心喜爱的样子。皇上要定下来玫瑰做国花吗?”
四爷轻轻一笑,道:“邬先生相信么?朕看着玫瑰花随着时代变化的地位变化,就像看见大清朝顺应时代进关一样。”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他望向身边的玫瑰花丛,叹道:“世人喜爱牡丹菊花兰花梅花海棠桂花,追求人品高洁清雅。其实人品道德权利金钱是什么呢?却是爱情,才是人生最原始、最重要的课题之一。”
玫瑰花新长出来嫩绿的叶子在风中冉冉摇曳;风中传来细微的清香,若隐若现在初夏的空气里。红色的花瓣看着像是蝴蝶的翅膀,枝条上润绿的玫瑰刺,扎进去四爷薄薄的衣服,仿佛说着:“别走,多陪我一会儿吧。”多么可人儿的玫瑰呀。
邬思道离开北京,一辆马车两个小厮。胤祥于百忙之中骑马赶去相送,顺便还给他送了两个美女:西班牙使团带来的一位修女,一心要著书立说,写大清游记。一位是南海来的江湖女侠,正好保护照顾他。
两个人在京城郊外举杯对饮,畅快大笑。
邬思道在摇摇的太阳光下打量十三爷,笑道:“十三爷相送,邬某感激不尽。十三爷还送来人,果真是邬某的知心人也。”
“你的舅舅家被抄家,你的叔叔家如今仰仗你鼻息过活,谁也不能奈何你了。”胤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报怨,既然心事了了,不若再生一个胖娃娃才好!老邬啊,你也该松快松快了,爱情啊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