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说得缓和而从容,四爷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七长公主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九长公主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八长公主身后,刚进来的长公主和六长公主皆是默然行礼。四爷低低郑重道:“汗阿玛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六弟。”
长公主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们都小心着,汗阿玛您放心。”
折腾了半晌,康熙面上倦色愈浓,长公主和六长公主扶住老父亲,婉声劝道:“汗阿玛先回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女儿会立刻遣人禀告您。”
康熙身体精力已大不如前且今天也不舒坦,便道:“也好。”他转头嘱咐弘时。“你照顾你阿玛用心,是孝顺孩子。朕相信你阿玛,一定能熬过来。”
这话说得凄凉,四爷亦酸楚难言。弘时垂眸答应了。康熙顾念四爷和七长公主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八长公主和九长公主陪伴弘时。
回来养心殿,苏培盛领着小太监上来服侍着四爷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红薯姜汤上来。胤祥见四哥一脸伤感之色,轻声道:“汗阿玛怎么了?”他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兄弟亲人语调的关切,让人安心。
四爷以手支额,疲倦地闭上眼睛:“汗阿玛本来在阴雨天就身体不舒坦,见到六弟的模样更伤心,刚在乾清宫哄着用了一碗鸡汤,歇息了。”红薯的甜与姜的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他疲软的精神。“若六弟不能想通,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情又是一场心伤。六弟是这样,若以后朕遇到类似事情,也会是这样。”
胤祥淡淡道:“皇上……请放宽心,太上皇看着呢。”
四爷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其实,六弟最是孝顺。他一直很是愧疚于自己身体不好,生怕自己是拖累。胤祥,你还记得,二哥的长子吗?他一生病弱没有继承权,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可他最是孝顺生母。最后为了成全生母的心思去世。”
“这便是人间的遗憾和不平。”胤祥的声音带着一点决绝和克制的意味,“皇上想不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呢?”他不等四爷回答,又道:“皇上,十四弟妹哭求圣母太上皇后,圣母太上皇后要求六哥,六哥犯病,六嫂和十四弟妹打起来,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四爷抚摩着右手腕菩提珠上保养的明亮而艳泽的包浆纹路:“对胤祚,朕有不忍。所以……”他转身,冷住了脸孔,“朕会尽朕的力量去保护他。”
一个下午加一夜又是风雨不断,四爷一夜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安稳,夜深时听苏培盛前来禀告说胤祚用了药睡沉了,他才睡着。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刚用了早膳,依旧是弘时跑来,满面喜色道:“叶桂给阿玛诊脉,大哥又亲自熬夜喂药,现下阿玛已经退烧了。”
四爷急切道:“可是好了么?”
弘时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阿玛的烧退了一度,也能喝药了,一切都好。”
四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阿玛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去御药房取了上好的燕窝和茯苓,一并带回去。”
弘时笑着行礼退下了。四爷唤过苏培盛,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康熙和两宫太上皇后都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四爷与胤祥说起昨日康熙动怒之事,胤祥抿着嘴唇淡淡微笑:“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可笑世人都不知道六哥的坚强。”
四爷半伏在御案上,肩膀上八团织金团花刺绣上绣着“缠枝莲花”的图案,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每谷一石收银一两,共谷百一十一万一百六十石,该折银百一十一万一百六十两。及分贮之时,每谷一石折银钱,共止分贮银九十万千四十八两。该余银二百一十七万七千一百一十二两,蒋陈锡尽归己有。……”
“真好手段。”四爷凄微一笑。“山东登州花一百万建造的作坊,李元龙报破产,以价十万两卖给近亲商人,亲戚朋友一起分赃……”
胤祥着急地关切道:“皇上,您别为他们生气,生气伤身体。为这样的人和事不值得。六哥一贯灵透人,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四爷点点头,圣母太上皇后要胤祚给胤禵求情,母子两个拌嘴胤祚心情郁结需要散心去钓鱼,恰好又遇到秋冬换季风雨多,淋了雨受了凉。四爷想起上辈子生母和自己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这场大雨后,这天气又添一缕寒凉了。”
胤祥郑重地重复道:“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顿了顿,轻笑道:“四哥这身天蓝衣服好看,不是织造局的苏绣手艺,蓝色也不是中原的蓝。”
他就是担心四哥也伤心圣母太上皇后的行为,这两天找理由进宫,进宫就磨蹭着不离开,细心地上前为他整理收上来的奏折。
前后六年,蒋陈锡在山东贪污受贿收礼……数额共达300万两白银,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如此巨贪,给蒋陈锡定个什么罪名都不为过。一天之间,惊天大案引起朝野震动,大臣纷纷建议抄家。鉴于蒋陈锡已经去世,死者为大,从宽处理,强烈要求蒋家归还贪污银子。也有部分官员认为,死者为大,不应再追究银子。胤祥本人更有一层隐忧:蒋陈锡死了,四哥若严格执行抄家,难免被人骂不仁义,不放过死人老臣。若不严格执行处罚,以后其他贪污官员则有样学样,要收回款项更难了。他不由地蹙眉:还牵扯到汗阿玛的面子呢。
四爷抬抬袖子细看两眼,挽袖提笔,拿起来一份奏折书写批复,道:“果真你也能看出来。是你四嫂昨晚送来的,说是前两年入府的一位科尔沁格格的手艺,草原上的蓝。”
胤祥舒展了眉眼,明了地微笑:“皇上,嫂子们讨你的欢心,您对后宫的态度呀,四嫂都看不下去了,……您顾着一点儿?”
四爷看着身上的刺绣,好似看见后宫女子手持小小一枚银针在蜡烛光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虽然做衣服不累,然而缝衣裁布最耗费眼睛,且既要有耐心,又要有细心精湛的手艺。
儿时皇额涅笨笨地学着刺绣,给他做肚兜上。姐妹们举着第一次刺绣出来的荷包,他满身成就感地给自己配挂在身上。再后来,是女儿们给他做衣服了。可是,总是有后院女子一针一线绣下绵绵密密的心意。他静静吸一口气道:“汗阿玛怎么说?”
胤祥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又好似是凝重和肃穆:“汗阿玛希望皇上开枝散叶,多生育子嗣。……养心殿后院正中的大块水晶,就是汗阿玛要我摆放的。说,养心殿的布局诠释了敬天、法祖、勤政、亲贤的治国之道和安身立命的准则。”
康熙不知道四爷并没有打算在养心殿后院住后宫女子,哪怕只是侍寝暂住。康熙深知嫔妃搞宫斗的危害,担心四爷宠着后宫女子,便要求大清后妃心无杂念,不要干出扰乱后宫,害人害己的事情,便命人立了这块巨大的水晶石——水晶石是有“警戒”意义的。
四爷扬一扬眉,轻轻道:“昨儿下午,黄炳前来谢恩,临走,还是劝说朕,说蒋陈锡在山东,算是好官。”
胤祥微微低首思量:“汗阿玛以前也夸过蒋陈锡‘好官’。为官的人,官官相护。黄炳?能办事,但可能也守不住操守。臣弟担心,以蒋陈锡的官声和贪污受贿数字,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后面遇到此类事件,更难收拾。”
四爷不语,只转头望着窗外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冰冰凉凉的,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他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他想念上辈子杀伐天下的日子。
他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上辈子,是真的害怕,怕自己这样想念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然而这一刻,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鲜艳的血色与他一起泼墨渲染,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砍头抄家罚没流放子孙还债的强硬手段的施展,在四爷这辈子从出生到如今登基,一直在忍耐。太上皇,老父亲,父子两个互相成全互相没有辜负。这辈子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它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他几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自己,上辈子不得不杀人,或者如同孩童享受睡眠一般享受杀人的日子,都已经是往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