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之人的执念无法消解,而药力未消的身体软弱无力、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秦九叶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寻一把刀来,将对方的手狠狠剁下来、再将人大卸八块。
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来说,那样只会便宜了对方。她只望着面前男子那双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眼,随后缓缓靠近。
“好。他欠你的东西,我替他来还。”
丁渺仰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在这个疯狂与麻木同时存在的瞬间,他几乎病态地期待着她用尖刀刺破他的皮肉、砍断他的骨头、挑出他的心脏。只有这样,他才能用自己的鲜血染污她的双手、将她一并拖入地狱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等来。
只除了一点温度,一点微弱却无法驱散的温度。
她抱了他。
“这就是他得到了、你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他怔怔望着她的眼睛,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扭曲模糊的自己。
“我已勘透野馥子的秘密。只要我踏出这里,一切都会结束。就算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我也一定会阻止你。”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罢,随后结束了这个不带任何感情、短暂如电的拥抱。
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在空中,可七年前那块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炭火突然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又转瞬间化为灰烬。他感觉到了那种无法逆转的土崩瓦解,像是早已死亡的身体在一倏忽间腐朽成尘。
紧握的五指颓丧张开来,原来他从来不曾握住那块炭火。
苍白的日光照亮眼前,冷风迎面吹来,她的背影仿佛在晨光中燃烧起来一般,决绝离去、越来越远。有那么短短一个瞬间,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袖中那把袖箭上,只要扣下弩箭,飞矢便会射出、穿透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灵魂,鸟儿将永远不能飞向天空、逃离这个深渊。
他可以用死亡将她永远留下,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扣下手指。
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被动过手脚的房门再次紧闭,将死亡与寂静留在屋内。
他想,直到最后,他也仍然没有被她说服。他只是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将炭火递到他手中的女孩,想起了接过炭火后牢牢攥在手中的自己。
他想,如果当初他们能逃出去就好了。
就像当初李青刀带着甲十三逃出去那样,就像很多年后、她带着李樵逃离天下第一庄那样。
但他终究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不介意在她面前坦露完整的、丑陋的模样,同那些被恶疾夺舍之人一样,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从内到外死去,驱使他行动的只有毁灭一切的意志。但那天当她问他是否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一切的瞬间时,他还是说谎了。
他当然有过那样的瞬间。
璃心湖的花船上,他用最后的邀请挽留她。如果那夜她肯留下来陪他看完那场烟火,或许他便会收手,甘愿同她回到那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看一看,褪去书院和山庄的种种身份,就只做个教书先生,闲时与她说说话、逗逗那些不知深浅的孩童,在宁静平凡的岁月中老去……
西祭塔底阴暗潮湿、死气沉沉,终年不见日光,他唯一能够仰望到的生灵便是巨坑石壁上的小小苔花。苔花米小,兀自盛开。只需要一点阳光、一点雨露,它便能活得舒展自洽,时刻感恩自己的存在。它从不渴望蜕变成一朵红花,也不因自己生命的短暂而焦虑煎熬。它可以不属于任何人,可以不遵守任何人的规则,它有它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个世界本应该归于这种安宁。
只可惜,他已经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安宁。
丁渺翻过身、用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推翻了那垒好的火塘。火星散落开来,红彤彤的炭火散落一地,却已从边缘处开始发灰瓦解。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他终究要在这场疯狂中粉身碎骨了。
背靠西厢房的院角堆了三车炭火,似乎就是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燃烧而存在的一般。真是可惜,他准备那些炭火,本是想同她一起等到春天到来呢。而今一整个冬天的炭火,却要在一夕间烧尽了。
七年前那个冬末,卖炭翁和他的孙女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春天的到来。他们送来的炭火温暖了山庄数个漫长冬夜,到头来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消失,只除了他。七年后的这个仲冬,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影使,他注定无法在山庄覆灭后存活于世,他会在这场灾难结束过后消失在世人的认知中,直到最后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姓名。
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死去也不必被人记下。他是这天地间一抹幽怨集成的影子。祛他良知者,物道也。诱他入魔者,天下也。若世道不改、世人愚蒙不开,似他这样的人还会再次归来。
他只希望那时,还能有她这般顽强固执之人愿意与他对抗。
“秦九叶,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