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不错,可这世间恶人不止我一人,骨子里同我一样之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多。”
丁渺的声音还未落地,紧闭许久的门窗被他砰地一声推开。
刺骨北风顷刻间冲入室内,在老旧窗棂间拉出呜咽的腔调,可细细分辨,其中分明不止有风声,还有远方传来的哀嚎声。
“所谓善恶强弱不过只是一时立场罢了。你且看一看眼下大街上那些游荡的恶鬼,他们昨日还是你口中的弱者和无辜之人,不过一朝一夕间便可欺凌妇幼、趁火打劫,拉帮结伙地去侵占资源,用更加野蛮的方式去蚕食同类。就算没有身染秘方,他们也能为本能驱使、沦为兽畜。他们之所以先前没有伤害旁人,不过是因为没有长出利爪和牙齿罢了。”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扇窗子,窗外一片虚空,连一粒尘埃也望不见,但她仿佛已从凛冽的寒风中看到了黑烟四起、鬼哭狼嚎的地狱之景。
“所谓秩序是当权者的游戏规则。但没有什么秩序是亘古不变的。秩序被破坏、规则被颠覆、甚至混乱本身才是永恒。”
丁渺的声音在冷风中回荡,秦九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能如此无耻?将灾难降于他们头顶的人是你,利用恶疾将人扭曲的人是你,你却反过头来苛责他们不能维持原样、任人宰割?你处决不了都城的那些人,便将矛头对准了九皋。可若一切如你所说,这城中万千百姓只是蝼蚁,九皋不过只是蚍蜉小城,你便是在这里闹得天崩地裂,于那些远在金銮殿上的人来看,不过只是这万里江山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你知道,一切不是如此,所以才会赶回九皋阻止我,难道不是吗?”丁渺转过头来,一步步走向她,“天灾、洪水、饥荒、瘟疫、战乱、而后便是一个国邦的灭亡。可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会留意到角落里发生的种种,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他们瞧不起蝼蚁,可最终这大好河山却葬送于蚁穴之溃,这难道不有趣吗?”
“你想看好戏,却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否撑到最后?九皋城若等来救兵,你和那些天下第一庄的影子都是死路一条。九皋城若是不保,朝廷更加不会放过你。你的这盘棋注定是个死局,就算如此,你也仍要与我一同困在这里等死吗?”
“那又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丁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生死在他唇舌间比不过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银丝悬瓶也好、暴雨危楼也罢,我总归都会走向灭亡,而你与我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本就是我应得的。我早说过,我只是邀请你一同赏戏,至于这场戏何时落幕、如何收场,已经不由我说了算了。”
意识到对方究竟要走向何处的秦九叶颓然垂头,绝望和无力在这一刻才真正占据了她的内心。
“如今的你也并非被困山庄,你有书院先生的体面身份,可以在外行走、看尽这大好河山,难道过往这些年中,你就没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这一切的瞬间吗?”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在这种时刻问出这个问题,然而许久过后,空气中只传来冰冷无情的两个字。
“没有。”
探寻深渊深处没有意义,那里只有填不满的沟壑、照不亮的暗渠。秦九叶闭上了眼,像是关上了通往外界的门窗,自此拒绝任何沟通。然而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为了将她从麻木中唤醒,他可以不断挑破她的伤口、让仇恨与疼痛占据她的全部。
“问我,你难道不想知道关于秦三友的事吗?”他突然开口,目光始终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她一分一毫的情绪,“还是说你同他们一样、甚至不屑亲自与我对峙,便认定秦三友乃是为我所害?”
“难道不是吗?”她被他从麻木中拉出,眼底是被反复折磨后留下的伤痕,“难道你要告诉我,我阿翁的死同你毫无干系吗?”
他又凑近了些,只为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双眼睛中的每一分细节,哪怕那一切源自痛苦与绝望。
“不错,他确实上了我的船。但在他登船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秦三友。”
“你胡说!你撒谎,你若都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会偏偏挑了他上船?他上了你的船,你全身而退,他却死在冰冷河水中,又是什么道理?!”
她质问得越是急促,他的回答越是不紧不慢,像是为一个早已存在的问题准备了许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答案。
“赏剑大会过后,我与小寒在城外汇合,他虽带着梁世安摆脱了邱陵的追击,却还是让庄里的人察觉了。我知晓晴风散解药一事背后是你,却迟迟没有动手,狄墨已经生疑,又发现我违逆他的意愿将秘方运往都城,当即起了杀心,一面派了杀手去丁翁村围剿你,一面派人来拦截我。那些人都是山庄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善于追踪、难缠得很,我押送的船只中有两艘走脱,我所在的这一艘因为殿后被追上,你阿翁船撑得不错,但他到底不是江湖中人,他调转船身、借着水流摆脱,却被崖壁间埋伏的人逮个正着,他站得靠近船尾,一眨眼的工夫便掉进水中、没了踪影。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可是归根结底,他若没有上船,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秦九叶努力撑住身体,却仍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对方简短平淡的叙述在她脑海中变成一幕幕残忍的画面,无法驱逐、无法暂停、无法摆脱,她害怕对方口中吐出的不是真相而是谎言,又害怕她分不清这一切,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原来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仍没有做好面对秦三友死亡真相的准备。又或者她永远不可能做好这个准备。
丁渺显然留意到了她面上神情,但却依旧开口说了下去。
“我记得那天的风浪确实很大,赤霞滩没有船家愿意出船,可我又不得不走,连着问了许多人无果后,你阿翁主动来问。我见他是个老人家,本来不想雇他掌船,但他信誓旦旦、又不计较路途遥远,我这才勉强应下。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你有个阿翁。至于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好巧不巧那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若是他没有上我的船……”丁渺说到此处顿了顿,突然充满期待地望向她,“……秦九叶,你知道他那天为何会上我的船吗?”
某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呼啸而过,她的一切动作都僵在那里,愤怒的泪还在她眼角挂着,他抬手将那泪珠拭去,薄唇满是怜惜地开启。而她拼命想要阻止那个答案从那张嘴里蹦出,可事与愿违,她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秦三友之所以会上船,是因为他想赚那十两船资啊。”
真相背后的真相犹如一把冰锥刺入心间,对方的致命一击终结了这场不见血光的撕咬对决,似乎也将彻底击垮女子顽强的灵魂。
巨大的耳鸣声袭来,秦九叶脑海中那些的画面又开始翻涌起来,雨不由分说地落下,秦三友毫不留情地出现,又一次次无法挽回地走入雨中。
如果她从病中醒来、没有口不择言地同秦三友说那“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话,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没有念念不忘她那已经烧成灰的院子,秦三友是否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顶着大风大浪出船去?
是她送秦三友上了那艘船。
是她害死了阿翁。
嘈杂的耳鸣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喊叫声。声嘶力竭地呐喊从她大张的嘴巴里倾泻而出,令她窒息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和理智已被名为愤怒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五感却仍在运转。她能看到他越靠越近的脸,能听到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夺走你阿翁性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出身和命运加诸其身的贫穷。就像杀死那些你口中无辜之人的并不是这小小瓶中的秘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秦九叶,放弃吧,你救不了他们,更无法阻止这一切。就算你能做出秘方的解药,就算你能解开野馥子之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因此而变得美好。”
情绪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绝望、痛苦连同悔恨一起吞没了她,她整个人狠狠向身后坚实的墙面撞去,头上包扎过的伤口崩裂开来,但痛苦仍未止歇,她挣扎着爬起身、要再次发力,这一回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
丁渺用力禁锢住那绝望之人的身体,直到怀中的人变得死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轻轻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同最开始相遇时没有分毫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