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觉得,秘方为何会流入九皋城中?”
秦九叶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嘴角带上一丝冷笑。
“丁先生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这么快便不记得了吗?”
丁渺笑了,似是全然听不出也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讥讽。
“我手中秘方是从天下第一庄而来,我之所以能够接触到它,是因为当初那个塔奴贪心所致。天下第一庄的秘方是被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狄墨之所以会有此举,不过是因为对黑月未能放下执念。归根结底,秘方之所以会流出,是人祸而非天灾,是人性的复杂、贪婪、自私导致了最终的悲剧,这便是渔人投谒这出戏的本意。”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冷了下来,“左鹚虽为一代名医,却也不过目盲之人,看不清那恶疾不在发肤,而在人心。人心多变,恶疾难防,天地间浊气翻涌、贪嗔痴无孔不入,千百年来台上从来都是沽名钓誉之徒,台下俱是蝇营狗苟之辈。”
秦九叶望见对方面上神情,心惊厌恶之感越发难忍。
“目盲之人也好过心黑之人,丁先生的一颗心可又经得起几重审视呢?”
丁渺笑了,像是毫不介意她言语中的冒犯,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
“秦姑娘莫要生气。我只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秘方这个说法,便拿来用了。事实证明,世人确实痴迷于此,每当我向他们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总会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向往。”
秦九叶怒极反笑。
“那许是你问过的人不多。你在城南街巷中随便找一人提起这两个字,他们定会将你当做江湖骗子扭送官府。”
“我不必向他们提起。因为很快,这城中每个人都将品尝到它的滋味。”
若非亲耳所闻,秦九叶也不能想象,居然有人能用如此温和轻柔的语气说出那样可怕的字眼。更可怕的是,她知道对方不是虚张声势之人,他口中所说的一切是很有可能真实发生的。
但眼下她不能表露出分毫。
“好大的口气。你可知这城中有多少人?就算让他们乖乖等着你一一喂进他们嘴里,少说也要花上三天三夜的工夫。在此之前,你早就沦为阶下囚了。”
“先前我就说过,我只是个书院教书先生,干不来这些打打杀杀之事。但有些事本就无需我亲力亲为。戏里故事已经结束,这戏外的故事可不由你我说了算了。”丁渺轻声说罢,突然起身对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看客们喊话道,“戏已结束,诸位可以退场了。有缘咱们下次再聚吧。”
他话音还未落地,僵坐的人群瞬间疯了般炸开来。她不知道那些人先前在这戏楼中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只觉一阵混乱脚步声过后,她身旁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椅子。
不安在心底蔓延,她转头望去,果然见到那第一个奔向街口的人崩溃大叫起来。
“这边都封死了!”
冲向另一边的人群很快也发出哀号,整座戏楼的出入口早已被封死,就算戏已落幕,他们也无处可逃。
戏从台上演到了台下,看戏的人都变成了戏中人。混乱瞬间扩散,惊叫奔走、推搡踩踏的人群乱成一团。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谁也走不脱。恐惧像皮筏子里的气越积越多,即将在爆发中摧毁所有人的理智。
终于,混乱的人群将目光投向头顶上方,不知是谁第一个爬上戏台,其余人也蜂拥而至,他们踩着戏台上一切可以落脚的东西,甚至是身边之人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上爬去,寄希望可以从高处逃离。木板搭成的戏台承受不住这数十人的重压,正中的木板向下弯折、发出可怕的声音。
“快停下!戏台要塌了……”
秦九叶边喊边要冲上前,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抓住。她从来不知道一介书生竟能有这般骇人的力气,下一刻只听一声闷响,戏台正中木板裂开来、露出一个大洞,那些叠罗汉般爬到高处的人纷纷跌落,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咔嗒,咔嗒。
熟悉的声音从那黑漆漆的洞口传来,秦九叶脖子后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她终于知道郡守府衙那些被咬伤的衙差都去了何处,而曹进帮着丁渺运出府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人看到一个盒子便会想要打开它,这是亘古不变的一种原始冲动。”丁渺的声音紧贴着她响起,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你若了解这些冲动,便能轻而易举搅动人群,让他们像争食的鱼群一样凭你调动左右。或者归根结底,我们同那些鱼群也没什么分别。”
当初公子琰是如此,一个月前的樊统是如此,此刻这混乱的人群亦是如此。
戏中不甘的渔人打开了装有秘方的宝匣,戏外贪生的人群亲手放出了被封禁的怪物。
渔人投谒,愚人投谒。
在策划了这场大戏之人眼中,这些被恐惧痛苦压垮的鲜活生命,归根结底不过是长了胳膊腿的愚蠢、会开口说话的贪婪罢了。
恐怖的嘶吼声传出,带血的手从破洞中伸出,离得最近的那人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奔逃的人将掀翻在地、从他身上踩过,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大叫,身躯又接连绊倒二三人,有人摔破了头,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秦九叶的心一沉,却见一道黑影已从那破洞中冲了出来,依稀是个双目赤红的衙役,他身上那件当差的官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体凭着本能开始狩猎,直到新鲜血肉填满他的空虚。
秦九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甚至同那发疯的怪物在花船上智斗过三百回合,可这戏楼中其他人却不是如此。压抑过后的尖叫哭喊声在一瞬间爆发而出,四散奔逃的人群犹如一条打了死结的绳子、越缠越紧。
“不要慌、不要发出声响!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有活命的机会……”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却转瞬间便被吞没。
一股异香趁机从身后袭来,她躲避不及,只觉得脑袋中一阵昏沉袭来。
“没用的。乱世中,谁又能救得了谁呢?”女子的目光仍在混乱的人群中焦灼,而他自始至终望着她、眼底是无限怜惜,“我就是不想看你如此,才没有让你亲眼去看城中将要发生的一切。”
“你同樊统说了什么?你到底……”
她说着说着再无力抵挡这股晕眩,整个人向前栽去,被对方轻而易举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