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童惊异地看着她们,不过没有多话,也没有刁难人,该有的礼节尽数展示给林舒娘,他行了一礼,转身匆匆进去禀告。
林舒娘惴惴不安,忐忑等待结果。
不多时,门童回来,躬身请林舒娘和唐折桂等人进门,态度恭敬,温和有礼,给她们的感觉非常好。
林舒娘默默观察,越看越心惊。
仆奴尚且如此,主人的修养想必极好,就不知道一会儿是什么情况,或许是碰到软刀子,吃暗亏。
左拐右拐,在偌大的院子里穿梭,林舒娘终于走到会客厅,进门定睛看时,只见上坐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头发花白。
阿公板着一张老脸,颇为严肃,使人不敢轻易造次,林舒娘回忆杜家的人员关系,结合实际,确认他是杜氏的老族长。
旁边的阿婆则慈祥些,慈眉善目,看上去是好说话的人,应当是杜公的妻子,出身薛氏,曾经名满江州的才女,薛灵。
林舒娘一行人见过礼,未曾表明来意,杜公便开口问道:“听闻忠义军多为女子,且设置课堂,每日学习?”
“正是,杜公为何这样问,可是哪里不妥当?”林舒娘心弦绷紧,盯着他的嘴唇死命不放,实时关注他的神情变化。
若是下一刻,杜公脸上流露轻蔑之意,对元帅出言不逊,无论怎样后果,她上去就是一拳,另议他事。
杜公抿了抿嘴唇,似乎拉不下脸,薛灵使好几个眼色,他都视若无睹,一言不发。
最后无可奈何,薛灵难为情地说:“实不相瞒,我有一女,视若宝珠,放在膝下悉心教养,孰料遇人不淑,近日更是不顾脸面,动起手来,实不能继续强忍,迫那薄情寡义之人写下放妻书,这才得以脱身。”
“可小女归家未几,外面竟传出各种风言风语,我那傻女儿终日以泪洗面,行动间恍恍惚惚,趁着我们不注意悬梁自尽,幸亏及时发现,不然……”
薛灵长长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头,郑重看向林舒娘和唐折桂,正声道:“听闻忠义军中多女子,又设置学堂认字读书,我家小娘子自幼颖悟绝伦,生得冰雪聪明,灵心慧性,三岁上即识千字,背百诗,才名远扬,不知能否允她到忠义军中做一做教书先生?”
薛灵解释说:“有份活计,心里有期盼,或许不会再惦记以前那些糟心事,一直抓着不放了。”
林舒娘思忖良久,疑惑问道:“娘子怎会考虑我们忠义军,招个女学生上门授课不就好了?”
薛灵的脸立时僵了僵,犹豫片刻才抖动嘴唇,张嘴说:“娘子初至颂安,我清楚我家的事情,前些年因我之失,招收女学生时没有看顾周全,其中一个学生不知从哪里结识外男,是个行商,我的学生对那行商心生情愫,竟然跟随他私奔了。”
“众人皆道我是故意为之,假借教学之名,实则暗收银钱,帮忙牵线做媒。”薛灵别过脸,有些难堪,陷入沉默。
唐折桂震惊:“怎么如此蛮不讲理,与你有什么关系,要怪也怪那行商,好端端的,诱骗别人家的女儿私奔作甚,简直可耻!”
薛灵惊异地抬眼看唐折桂一眼,倒是很少有人如她这般想,但凡牵扯男女之事,世俗必将所有错误推到女子身上,指责女子做错事,伤风败俗,尤其女学生私奔这件事,其家人觉得丢人现眼,当即宣布与女儿断绝关系,举家搬离颂安。
不在颂安的人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杜家声名狼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富有清流之名的杜家了。
杜家大郎风流成性,沉迷吃喝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杜公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此时不知道流落到何处去。杜家二郎天资愚钝,苦读多年,一事无成,半途剃度出家去了。
小儿子虽然聪明,但他是精明过了头,胆敢把手伸向科举,提前打听县试考题,转手卖给别人,本该低调行事,偏偏四处炫耀张扬,事情很快败露,被砍了头,用以平息读书人的怨愤。
人到中年,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资质过人的女儿,作文灵气十足,重振杜家声名,登门求亲者数不胜数,挑挑拣拣,谁承想选个最差的豺狼,人前人后两套皮子。
那鲜廉寡耻之人拿着妻子的诗作出去高价叫卖,引发诸多议论,任凭外人对杜娘子评头论足,增添,气得杜娘子将所有诗稿付之一炬,再不提笔作文。
不过在学生私奔的事情发生之前,杜娘子的日子只能说是不舒心,咬牙忍忍还可以过下去,私奔之事一出,她在夫家登时抬不起头,谁都对她呼来喝去。
公婆刁难,夫婿在外流连花丛,整日不着家,撒手不理事,仆奴轻视,日子愈发艰难。
直到争吵时,夫婿动手打了她,并且是往死里打,拳头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全无力气。
全家上下听到她的哭声,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上前施以援手,杜娘子的心彻底凉了,纵使割肉出血,她也毅然和离,只是没想到和离后的日子一样难过。
薛灵眼角湿润,禁不住流泪,她飞快捻帕子擦拭泪痕,对林舒娘说:“只要元帅愿意收留我家小娘子,给她一口饭吃,日后我们杜家任凭元帅差遣,田契、地契、家中值钱的物件悉数奉与元帅,我们同其他望族还有一点交情,以前我家老翁教授的学生科举登科,也有在各个地方做官的,若要我们前去周旋说和,元帅尽管吩咐。”
林舒娘心头微动,可怜天下父母心,薛灵这是向她们交了底,分外真诚。
“娘子且等上几日,我写信报给元帅,请元帅定夺。”林舒娘安抚薛灵情绪,柔声道。
薛灵思索少时,提出自己也写一封信,向徐茂陈情,共同送到徐茂案前,不叫林舒娘难做。
双方达成意向,移步书房,杜公和唐折桂陪同在侧,满室静谧,只有笔毫擦过纸张的沙沙声。
杜公想要缓解一下氛围,打破宁静,百无聊赖中,他转身问唐折桂:“在军中,你们都读些什么书?”
唐折桂答道:“初始只是开蒙,先生让我们认认字,学些声律,偶尔给我们讲一讲四书五经里的篇章。”
杜公睁大眼睛,惊声道:“这么早,字都认不全就学四书五经?你们先生是谁,如此狂悖!”
唐折桂听他的语气非常不适,不服气地呛声道:“不认字又如何,我们并非三四岁的稚儿,先生将道理讲给我们听,大家是可以明晓的。”
“那我来考考你,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此言何解?”杜公摇头晃脑吟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