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怀着这样的心思,在窗前静立良久,直到张内侍打着哈欠又来劝他一遍,他方转身进到内殿,洗漱更衣。
中秋既过,秋日渐深,沈沅槿因播种得晚了些,那氎花成熟得自然也就晚了些时日,至九月上旬方可采摘。
雇人摘下的氎花一日日被送到宅子里,沈沅槿先是手把手地向每一位织娘传授纺织棉布的方法技艺,后又与她们一起纺织赶工,在冬日到来前,将织好的布匹制成大小不止的冬衣,另外留下一些布匹单独售卖;至于没有纺织成布的碎花,则可填充进小褂子里,贴身穿在里衣和外衫之间,防寒保暖。
转瞬冬日来临,沈沅槿售卖的氎花冬衣不出半月便已售完,加之她早前曾在城郊种下那样多潭州人不曾见过的白色氎花,一时间自是在城中商贾间引起热议,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向沈沅槿取经,问她那白花究竟是何物。
沈沅槿简单地陈述完氎花的相关信息,对于有意向种植的商贾,给出比较实惠的价格,并承诺可以协助打理花田,传授纺织技艺,只是织机需从她这处购进。
年关前,与沈沅槿签订契书的布商已有近十人。
而在此前,陆镇在谢煜的口中得知了“程娘子”离开沙州前往潭州的消息,且经过她落脚茶楼的女掌柜的画像,确认了这位程娘子就是世人眼中,他“逝去”多年的妻子,沈沅槿。
陆镇生怕两殿司的人走漏了风声,又叫她离开潭州跑去别处,再三告诫谢煜千万莫要让外界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尤其在潭州找到那位程娘子后,千万不可叫她觉出他们的存在,只在暗处护卫她的安全即可。
谢煜领命退下,这一宿,陆镇高兴地一晚没睡,像是害怕睡醒后,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似的。
然,当他辗转反侧至后半夜,忽想起陆昀彼时就在潭州为官,心中的开怀和兴奋登时转为担忧他二人会“旧情”复燃,暗暗合计等元日过后,将他放到何处去做刺史才好。
这晚几乎一夜未睡,次日朝堂上,凡有些眼力见的皆看出陆镇有些精神不济,眼圈看上去暗沉发黑,必定是没有睡好的缘故。
大抵是思念已故的温献皇后所致。朝臣们每年都会看见这样的陆镇不下数次,故此并未多心,仍同往常一样早朝进言。
元日悄然而至,大朝会后,陆镇前去太极宫拜见陆渊和沈蕴姝,三人寒暄一阵,陆镇也不避讳沈蕴姝还在,直言让陆渊在春二月到三月这两个月代为处理朝政,他要往潭州去视察军情民情。
陆渊听后,虽心生疑惑,到底没能料想到陆镇已然知晓沈沅槿尚未离世的真相,因在他看来,倘若陆镇知道了,必不会隐忍至此,该当大张旗鼓地往各处下达文书寻回沈沅槿才是。
“大郎如此体察民情,挂心将士,阿耶身子骨尚还硬朗,若是连这短短两个月都不肯应,岂不成了铁石心肠。”陆渊说完,旋即偏头去看沈蕴姝,毫不避讳地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只是要委屈姝娘不能时时都有我陪伴在身侧。”
陆镇见不得他一把年岁了还跟年轻郎君似的黏着妻子,攀谈几句,告辞离去。
二月初一,陆镇领侍卫和暗卫各五十人微服出宫,为俭省时间,快马去往潭州。
这一回,他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强行带她回京,更不会枉顾她的意愿迫她进宫,将她困在牢笼中,他只求她也去长安开布庄,让长安也有氎花制成的衣被,也让他能时时出宫见一见她,见一见她就好。
半月后,陆镇扮成富户人家的家主进入潭州,在沈沅槿的布庄附近赁下一座宅院,他不知,元日以前,沈沅槿就已和陆昀重逢,常在一处漫步谈心。
陆昀的调令早在二月上旬就已抵达,乃是升任华州刺史,虽不是京官,但华州距长安不过百里,总算可以在年节归家几回。
因陆昀在潭州为官的这三年里颇有清正廉明的名望,他离开潭州去往华州这日,前来为他践行的百姓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沈沅槿亦在人群之中。
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过后,陆昀穿过层层阻碍,向民众表示完谢意,请他们离去。
“沅娘。”陆昀温声唤她,眼圈发红,若是可以,他更想留在潭州任刺史;哪怕她再无嫁人之心,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但只要能这般看着她,能在休沐日陪她闲步游玩,他就很满足了。
沈沅槿瞧出陆昀眼里的不舍,遂宽慰他道:“二郎是个好官,我相信,你去了华州后,定也能造福华州的百姓;何况,我将来或许也会去华州和长安,焉知没有再相见的时候。”
陆昀极力克制着私心,维持冷静和理智,拧眉认真道:“倘若再相见是让你承受离那人更近的风险,我情愿你不来,就在沙州和潭州好好的,或是往扬州去也好过长安和华州。”
沈沅槿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下一紧,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陆昀身后传来催促他出发的声音,便也只能长话短说,“二郎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至于那人,这么多年过去,他必不会知晓我尚在人世。此去华州山高水长,二郎务必顾好身子才是要紧。”
“我会的,沅娘也要多多珍重。”陆昀冲她浅浅一笑,挥手告别后,转身折回随从身边,跃上马背。
沈沅槿看着陆昀骑马走远,她不知,她的这一举动皆被陆镇和姜川等人看在了眼里。
春日多雨,隔天上晌,沈沅槿戴了帷帽和紫苑去早市上采买瓜果蔬菜,才出门不过小一刻钟,空中忽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紫苑忙拉着她去一处屋矮檐下躲雨,懊悔起自己出门为何不带上两把油伞。
绵绵雨幕中,陆镇执一把绘墨竹的油伞缓缓走向她,雾气和伞面遮去他的半张脸,沈沅槿看不清他的样貌,但从他的身量来看,实在太像记忆中那个与她而言如同噩梦的人了。
若非神智告诉自己,那人此时应在大明宫中处理朝政,沈沅槿险些失态地冒着大雨落荒而走。
越来越近了,伞面也越压越低,然而当他也来到檐下后,伞面骤然升起,露出一张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五官分明硬朗的脸来。
“沅娘。”陆镇将伞倾斜至沈沅槿的头顶上方,话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