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槿打定主意,隔天将钱拢在一处算了算,先拿一小部分出来租赁田地购买种子,另外盘下一座规模不大、濒临亏损的布庄。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沈沅槿雇来短工帮着播种,等到种子发芽后,悉心跟着农户学习如何打理花田,驱除虫害,这般辛勤数月,秋日很快来临。
氎花洁白如雪,产量尚可,沈沅槿雇人采摘,用驴车运至布庄,嘱咐织娘不必急于纺织成布,大家集思广益,多想想如何改进纺织工艺或织机。
这年布庄亏损的局面并未扭转,沈沅槿顶着压力又拿出一部分钱来,于第二年扩大?花种植规模,并在布庄临街的位置匀出一间房售卖本庄布料制成的成衣;只是如此一来,沈沅槿愈加忙碌起来,常在花田和布庄之间两头跑,每日不是设计衣裙样式、画花样子,就是在花田里查看氎花花长势,堆肥除虫。
幸而她的付出并未白费,虽则年底算账,不过勉强维持略有盈利,总算扭转了亏损的局面,成衣铺也有了一定数量的常客,不独沈沅槿和辞楹,布庄的织娘们亦是信心高涨。
窗阴似箭,不觉又是五年过去,沈沅槿开办的布庄和成衣铺已是城中翘楚,经织娘们共同努力改进后的织布机最终定型,去年秋日便已投入使用,成效显著。
将氎花从西北运至中原,光是运输成本就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这也是为何在中原地区,氎花制成的衣被价格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之一;若是能让中原地区也种植氎花,省去大量运输成本,再辅以纺织技术和用具的革新,供需趋于平衡,价格自然就会降下来。
如今种子、技术、工具她都有了,如何能够再偏安于西北一隅,需得往适宜种植棉花的中原地区走上一遭。
因辞楹的产业都在沙州,花田、布庄和成衣铺也需要有人帮着照料一二,沈沅槿便与辞楹商议,只携了有功夫在身的萦尘和紫苑二人去往洞庭流域的潭州。
临行前的夜晚,辞楹与沈沅槿还像少时那般宿在一张床上,“此去山高水长,何况圣人去岁退位做了太上皇,我这心里实在忧虑难安,倘若他发觉娘子尚未离世,会否有所行动。”
沈沅槿捻起一缕青丝缠在指上缓缓绞着,拧眉道:“应当不会,以他的脾性,一旦心生怀疑,必定采取雷霆手段,焉能生生忍耐到此时。”
未免辞楹胡思乱想,自个儿吓自个儿,沈沅槿将话锋一转,提起孩提时在汴州的趣事,辞楹才总算是舒展了眉心。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沈沅槿打个哈欠,继而合上双目,轻声道:“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紫宸殿。
陆镇批完折子,恰逢张内侍有话来回,道是昭阳公主开蒙的吉日已经择定。
一晃六年过去,沅娘离开他既已这样久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陆镇想起沈沅槿,心中还是免不了生出一阵刀割般的钝痛。
张内侍眼看见他对着花架上的山茶盆栽发愣,便知他这是又想起早逝的温献皇后,心中伤怀,遂默默退到一旁静静侍立。
陆瑛从园子里折了一枝山茶花回到紫宸殿,宫人传话讨得陆镇示下后,方推开殿门请她进去。
“昭阳记得,这是阿耶最喜欢的花。”陆瑛将枝花送到陆镇手中,发觉他似乎不怎么开心后,便又跟个小大人似的问话道:“阿耶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是外面又有人惹阿耶不高兴了吗?”
陆瑛年纪尚小,不明白什么是前朝,只用外面的人来指代朝堂上的官员。
陆镇握紧了陆瑛送给他的那枝山茶,微微湿润的眼眸勉强挤出一抹幅度,“没有人惹阿耶不高兴,阿耶只是想你阿娘了。”
太子皇叔有阿娘,她的堂兄弟姊妹也都有阿娘,唯独她从未见过阿娘,阿耶说,阿娘在她出生的当日就离世了,阿娘是这个世上为她付出最多、最疼爱她的人,她定要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如此才能不辜负阿娘对她的爱。
“昭阳也想阿娘,等阿耶休沐的时候得空了,我们一同出宫去看阿娘好吗?”陆瑛年岁虽小,说起话来倒是比八岁的孩童还要吐词清晰,成熟不少。
“好。”陆镇因她的聪慧孝顺欣慰地笑了笑,而后命人取来花瓶,盛满水,亲自将那朵山茶插进瓶中。
陆瑛看他将花枝上多余叶子扯去,想起另一件事,疑惑问道:“太子皇叔自去岁开蒙进学后,鲜少能与昭阳在一处玩了,昭阳每回见着他,他好似都不太爱笑;阿耶小时候当太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陆镇是过了二十岁才当的太子,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便也只能胡乱编几句话哄哄陆瑛,让她多多体谅陆煦的不易了。
父女两说着话,宫人提了食盒进殿布膳,陆镇耐心地帮陆瑛剔掉鱼刺,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认真用自己碗里的饭。
陆瑛开蒙这日,陆镇早朝过后,推了几个大臣的求见,乘上龙撵返回紫宸殿。
一整套开蒙的流程做下来,时间便来到了晌午。
陆镇留太傅一起用膳,饭毕,命人好生送他出宫,又叫张内侍备车和祭品,道是要去皇后的陵墓祭拜。
即便六年过去,陆镇每每看到这座陵墓,脑海中仍会浮现出第一次来到此处时的想法:打开棺椁,瞧一瞧那里头躺着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阿耶在想什么?”陆瑛见他拧眉做沉思状,似在思量着何事,不由开口问上一句。
陆镇低下头抚了抚陵墓前的石碑,声线低沉道:“阿耶在想,如果你的阿娘还活在这世上,我们一家三口定会过得很幸福。”
胸腔又闷又堵,陆镇简直要被这股刻骨的思念逼到失去理智,他怕自己失控到做出冒犯逝者的事,是以不敢再在此地多留,凝眸看向墓碑上的字数息后,携陆瑛转身离去。
这天夜晚,陆镇坐在窗边反反复复地复盘整件事情的经过,忽然意识到,除开她的贴身婢女岚翠和张太医外,还有两个与她的生产过程息息相关的人:产婆。
是了,自从他回到宫中后,还未见过给沅娘接生的产婆;前几年,他一心只想早些铲除崔氏一族为沅娘报仇,加之昭阳还小,需得他一个人既当阿耶又当阿娘,不曾全身心地仔细思量过这件事,如今细细想来,此事并非毫无错漏之处。
“来人。”陆镇猛地立起身来,命人去请两殿司指挥使谢煜前来紫宸殿觐见。
谢煜匆忙进宫,陆镇一见着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令其去民间寻几位擅长疑难杂症的名医和治病救人的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