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那獠对你我不敬,后来不过是因为惧怕才摇尾乞怜,你何必为他求情?”待众人离去,安定公主便问起杨春花。
她的语气并无责怪,只是疑惑。郭呈于她,与虫蚁无异,并未放在心上。
杨春花叹息一声,“公主,婢知道他的想法,也有想过用他立威,但是……”
说到这里,杨春花却说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态度,为何临门一脚时突然放过郭呈。明明她过往告诉安定公主是以直报怨,是杀一儆百。
“姑姑心软了。”安定公主看着面露难色的杨春花,神色肯定,语气平和。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此时的安定公主似乎有看透人心的敏锐成熟。
杨春花难以与安定公主清澈的眼眸对视。她垂下眸子,抿了抿唇,“他不过言语有失,小惩大诫即可。若是太多严苛,恐伤公主名声。”
安定公主笑了笑,“是吗?”
尽管杨春花总是“公主”“公主”的叫着,但是在她心里,安定公主更多的是她的学生,甚至像是她的女儿。她倾其所能,坦然地教导着安定公主,也看着安定公主像自己理想的方向成长。
杨春花以为自己是完全了解安定公主的,她转转眼珠,自己就知道她想做什么。甚至即便安定公主面色如常,自己也能立刻感知到她的心绪情感。
此刻,杨春花确实能感知到安定公主平和、无所谓的情绪,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了解对方。而这样的发现一时间令杨春花有些茫然无措。
安定公主看着杨春花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茫然神色,心里一软,叹息一声,紧紧地抱住杨春花,就像杨春花平日里安慰自己的那样,轻声哄着,“好了,安定知道姑姑心地善良,也知道姑姑是为我着想。郭呈不过蝼蚁之辈,如何处置他,安定是无所谓的,姑姑不必为他烦心。”
杨春花感受着安定公主温暖有力的拥抱,听着她温和的安慰,生出更加复杂的心绪。半响,她挫败般地开口,“那郭呈确实对婢心存恶念,想要夺取婢的权力,独揽事务,入陛下的眼。公主惩治他,是他罪有应得。哪怕您这次没来,婢也会借皇后娘娘的势回击他。但是,婢想得也不过是口舌官司。哪怕之后婢将他的言行告知了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借此打击并州郭氏,那也不会发生婢的眼前。”
安定公主仍然抱着杨春花,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杨春花停顿一下,闭了闭眼,感受着安定公主传递过来的温暖和支持,继续说道,“可是,您当场惩治了他,又让他当场吓破了胆,形容凄惨地乞求您的宽恕。婢……婢……”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当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言语失当便被踹上了腿,磕破了头,还要伏地乞求的模样时,内心翻腾的怜悯和悲哀。
她知道郭呈对自己是满怀恶意的,也知道若自己处于郭呈的位置,郭呈绝对不会给自己求情,甚至会落井下石。
可能如果郭呈没伤在她的眼前,其惩处只是用书面或言语告知她,她也只会觉得达成目的了,至于郭呈如何,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
但是,郭呈就在自己的眼前受罚,这让杨春花无法保持运筹帷幄的冷漠和平静。
想到这里,杨春花不由自嘲,“公主,我是多么伪善。我只是看不了他形容凄惨地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但是哪怕他是死在其他地方,我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澜。”
安定公主松开杨春花,后退半步,认真地看着她,“姑姑,你可还记得你给我讲的“君子远庖厨”的故事。齐宣王看见将要被杀祭钟的牛害怕的发抖,便用没有看见的羊来代替这头牛。齐宣王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因为可怜牛便杀了羊,牛和羊有什么区别?但是,孟子是如何说的呢?”
安定公主停顿一下,看着被自己唤过神的杨春花,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上》。”
其实还是伪善,这个故事不过是孟子想要借此唤醒齐宣王潜在的仁心。但是看着安定公主能够如此精准地找到对应的典故来安慰自己,因为学生的学有所成、公主的巧言安慰,杨春花心里既欣慰又感动,觉得如果继续因为郭呈这样只是见过一面的小人而纠结烦恼,便是矫情了,也对不起安定公主的贴心和温暖。
杨春花长舒一口气,终于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和温和。她用含笑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安定公主,“对不起,让公主担心了。婢就是一时没想开,陷入了思维困局,没能坦然接受自己性格的矛盾。不过您放心,听了您的话,婢现在已经想开了。”
安定公主笑嘻嘻地说,“姑姑想开了就好。只是一个竖子小人,哪里值得姑姑挂心。姑姑仁善,见不得惨状,听不得求饶。若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安定就让人把那獠拖下去,绝不给他摇尾乞怜的机会,让他污了姑姑的眼,烦了姑姑的心。”
杨春花看着这样的安定公主,又感动又想笑,一时又觉得头大,心里却不由冒出一句话,公主啊,善良一点吧。
最终,杨春花语气妥协,“谢谢公主体谅。”
安定公主仍然是笑嘻嘻的,“姑姑就放心吧,安定可是很贴心的。”
杨春花想了想,又说道,“公主,我们要惩治一个人,就要师出有名。否则明明是对方的错,反而因为惩治他,而可能损了自己的名声。虽然名声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只是云烟,当你走到最高处时,自然会有人为你辩护。但是在还需要他人支持的时候,我们还是要表现得行事有章法,做事有分寸,哪怕只是表面的章法和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