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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乱七(第1页)

林戴文的别馆里有贵客,席泠只好在先前那间书斋里等候。风窗外四面绿槐,衰蝉稀疏地哀哀地叫着,他的心也似在冷水里浸着,无限秋凉。

一盅茶的功夫,林戴文送客回来,一脚跨进书斋,一副和善的笑脸就同时挂起,“碎云久等,前头是兵部侍郎,中秋耽误了,这时候才见,多叙了几句话。”

他态度益发热络,席泠却如常谦卑,“大人事忙,卑职多侯也是应该的。”

“又说客套话。”林戴文踅到座上,摆了个手势请他入座,问起元澜那头的事情。

席泠照实说了一阵,一并也将与何齐谋划的陶家那桩事讲出来。林戴文听后,拿眼扫量他许久,渐渐笑出来,“这倒是个充实国库的好法子,这时节,朝廷在北边有几场仗要打,我前年进京面圣,皇上正为此事头疼,倘或有陶家的家财,还能应个一二年的急。不过……”

他冷眼将席泠照着,“碎云倒是叫我吃了一惊,我以为,这样坑人败业事情,你是做不出来的。”

“形势所逼,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个“形势”是指朝廷亏空的大势,还是他自己被摧折的小势,他没说清。要换别人,恐怕少不得借机表白表白一番为国为君的忠心,把丑恶的事情渡一层金,又体面又好看。

但席泠似乎又还有一股君子之风,他不屑寻“冠冕堂皇”的理由装点自己。林戴文静静琢磨他,越琢磨越觉此人很有些意思。

在面前这双慧眼中,席泠单刀直入,将虞家的帖子呈上,“自上回与大人拜访虞家,虞老侯爷的意思,我也揣测出几分。但我出身寒微,不能高攀,与其届时说开了得罪了侯爷,让大人在中间不好做,不如我先来向大人赔礼请罪。”

林戴文捋着须将帖子冷瞧一眼,有些难以置信,“你既晓得虞家的意思,为什么又不愿意呢?虞老侯爷虽说已不在朝中,可他的儿子们都当着要职,你做了他家的女婿,你要的许多东西,都唾手可得,又何必绕远路?”

今日来,席泠就不打算遮掩了,坦率地笑了下,“远路近路,都是走了这一条,就得弃那一条。卑职有的东西一早就放了,有的东西却一辈子不能放。况且大人这里的路,也不见得比虞家的远。”

“噢?呵呵呵……”林戴文笑一阵,姿态愈发散漫,歪斜这肩倚在椅背,“怎见得我这条路就走得通呢?有时候,女人的裙带也未尝不好。我晓得你年轻,不想靠女人升官,男人嘛,年轻时候总有些讲尊严,尤其咱们这样读书出身的男人。可我少不得劝你一句,权贵面前,还谈什么尊严体面?”

“大人高看卑职了,卑职不谈体面,只是有您这里的路走,犯不着去吃这口侯门施舍的饭。要久居人的屋檐下,大约就永远直不起腰杆了。”

林戴文见他心意已决,把脸偏一偏,须臾转回来,目光凌厉,“所以你今日来说这陶家的事情,是想借别人家的银子,疏通我这里的门路?”

“不敢。陶家的银子,是朝廷的,功劳,是大人与何伯父的,就连卑职毕生之功,都是靠大人一手提携。”席泠攥了攥手,这些话连他自己也惊吓。

林戴文飘着目光,往窗外望了许久,思量着他话里的暗示。这是朝他讨要官职了,可他给了,他回报得起么?他又将眼落回这位年轻人身上,审度他的价值。

掂了半日,他硬着嗓音,“你是个能办事的人,就是我不提携你,朝廷也迟早会提拔你。”

席泠心一坠,谁知他又笑,“不过话说回来,像你这样地方上的县官,等朝廷瞧见,不知要熬多少时候去,这既是你的损失,也是朝廷的亏空。我既然担着江南巡抚,不但要替朝廷盯着江南的银子,少不得还要盯着江南的人才。”

席泠又将心安回肚内,走到他跟前深深作揖,请辞出去。门外槐荫密密,严严实实遮挡住正午的太阳,林道似巨兽贪婪的舌,挑逗着,将他的身影卷入口中。

有林戴文这条路,席泠就有了底气同虞家周旋。隔日便在家中打点了些礼物,预备往虞家去。按他思想,先糊弄过去,等仇家的案子了结,升到应天府后,再明推。

那时就是与虞家撕破脸,他已是叫得上名的官员,面上他们也不敢过分刁难,暗中又有林戴文庇护,或许能安稳度过此劫。

至于往后,无非是爬出虞家的陷阱,又跳入林戴文这个无底洞。横竖这天底下都是窟窿,他总免不得要深陷在一个窟窿里。他面向窗外寥落地笑了笑。

箫娘正在榻上收拾那几把给虞家带去的紫竹泥金扇,一一打开检验了,分别放回几个黑炭雕花长匣里。忙完剔眼瞧他半张寂寥的脸,心里忽然有些酸楚难抑。

这酸从脚底板涌到脑中,招致她一开口,倏然说了句没头脑的话,“要不,你就娶了虞露浓吧。”

话音甫落,不单她自己吓一跳,连席泠亦吓一跳,惊转过来,锁着浓眉睇她,“你说什么?”

箫娘沉默一阵,跪在榻上的膝一软,自暴自弃地歪坐下去,把炕桌上精美的长匣睃个遍,“就算你这会周旋过去了,往后呢?往后也少不得是要得罪他们的。你拒他们家的婚事,人家会想:哟,好个了不得的人,连侯门也瞧不上。你打人家的脸面,人家心里自然气不过,气不过,自然就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咕噜噜的话一泼出来,就收不住。她越讲越灰心,黯然地笑了下,把手一摊,“所以我讲,你还不如娶了她,做他们家的孙女婿,以后不单不愁他们家秋后算账,连前程也犯不着愁了。你信不信,你这会娶了她,年尾你就升官!升官不好么?”

席泠始终缄默着,用那双写满心事的眼睇住她,最表层的黑是黑得亮晶晶的,但底下沉着一点失望。

箫娘原就心里团团围障,说了这些负气的话,还是闷得慌。他闷不作声的目光就成了一个火引子,将她一点就炸。

她噌地跪起膝,把手上的绢子团成一团朝他掷去,“你讲话呀!你想娶就娶,我又没拦着你!往前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我是在放屁,你做你的侯门女婿去,我不怪你。只要你富贵了,还想着给我口饭吃,就算我没白跟你一场!”

说到最尾,嗓音越拔越高,有些发颤。那张鹅黄的素绢砸在席泠胸膛,抖散了,偏巧窗户里灌进来浓秋的风,将它翩翩地刮到床脚。

箫娘不懂那些官场上风云暗涌,但她猜测,他一定为了应付这件事,牺牲了许多,或许是他的高傲、他的孤绝、他浑身的气节与志向。这些东西可能不值价,但是他从前一直坚持的。为了她,或者为了他们的日后,他一点点放弃了他的坚持。

她的确一直想要他孤注一掷的爱。可当他真给了,给得比她想的还要沉重,她又有些害怕自己不值当,担不起。于是她别过脸,不肯看他,想要逃缩。

席泠望着地上那张绢子,心里也不由提上来两分气。不为别的,就为他一削尖脑袋往前拼,她却在后头畏畏缩缩。他冷着眼,在那扇槛窗前直直盯着她,“你这是在讲真心话?还是与我置气?”

她觉得他们是在一根独木,前有踩狼虎豹,底下是万尺深渊。她多半时候是没有信心能涉岸的,那柔和的侧脸上,就有几分绝望又固执的笑意,“怎么不是真心?一百二十个真也没有了。”

欢意似云薄薄的一片浮在碧蓝的晴空,席泠斜向窗外望一眼,处处黄叶西风。他什么也没说,赍怀着一缕失望而去。

但当走到屋檐底下,秦淮河畔那些个隐隐千丝万缕的弦管笙歌似个浪头像他打来,空茫茫无边的天际由遥山绵延的伏线伸展过去,没有尽头,没有起始。这闹哄哄的世界空荡得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不堪负重,何以再堪负气?

他又拔回脚进屋,箫娘果然伏在炕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只看得见她鸦堆的发髻。

他好久才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手绢,放在炕桌上,原本想训斥一番她的无理取闹,可当看到她睫畔的泪花,他又于心不忍了,坐下来搂她,“瞧,好端端地发一通脾气,还把自己怄哭了,划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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