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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铭被她说得满头大汗，连连后退，“可、可也不能让你一个小女娃，去趟这浑水啊。那人连羯人的主将部队都能招来，要对付你一个小女娃，还不是挥挥手的事。”

沈盈缺挑眉，“所以郭伯伯的确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郭子铭一下噎了气，闭着嘴巴瞪住她，似在恼火她这般套自己的话，又像在挣扎，究竟应不应该把自己知道都统统告诉她。

见他这般为难，沈盈缺也不急着催促，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一个不慎，全家都要跟着掉脑袋，只转过身，静静望着供桌上的两个牌位，怅声呢喃：“应天军最擅游击，阿父能几次以少胜多，从羯人手里全身而退，不可能在自家的地盘，让他们骑在头上打成那样；阿母本来都已经带着阖城居民逃到安全之地，只要再多藏身一会儿，就能等来援军，平安脱险，为了我和阿弟，才冒险重新折回城中。”

“他们本来都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因为我才会死，而你却连他们是怎么死的，都不肯告诉我。”

郭子铭心狠狠一拧，辩驳的话语几次冲到嘴边，都叫她凄然的视线生生噎回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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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良久，才叹息一声，无奈地开口：“六年前那桩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父亲还未触及它根本，就被人痛下杀手。我身为他的心腹，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

沈盈缺眼睛一亮，知道他心弦已松，愿意开口，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连忙端正脸色恭听：“还请郭伯伯将自己所知所闻统统告诉我，是非曲直如何，我自会判断。”

郭子铭苦笑，“你果然是退之和扶疏的孩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我家那几个丫头小子加一块儿，都比不上你一个。”

感叹完，他也收整形容，开始认真回答她的问题：“你猜的不错，朝中的确有人在和羯人来往，这些年虽然有所收敛，但始终还是存在，难保不会再重演一遍六年前的旧事。”

“你阿父还负责戍卫京口的时候，就曾抓到一个试图夜里自己渡船，去北边递话的细作。原本想从他嘴里多套出一点话来，谁知他竟在槽牙后头藏了毒药，没等我们审讯，就直接服毒自尽。你阿父不肯死心，想继续追查，大约就是那时候被那幕后之人发现，所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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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铭咬紧牙，拳头在袖底攥起几分不甘，青筋跃然手背。

“那时我就应该多劝着些，哪怕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该听他说什么‘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让他独自一人去涉险。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个懦夫，为了自己的小家，连一句‘冤’都不敢替你父亲喊，我对不起退之，对不起扶疏，对不起你们姊弟，对不起，对不起……”

他低低垂着脑袋，不停同她抱歉，声音越来越颤，语气也越来越自责，到最后，整个人都在颤抖，不得不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两只手肘之间，像是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枯木，早已承受不住内力外力的双重打压，一朝爆发，就彻底摧折在地，再直不起身。

沈盈缺捏着衣袖，心里一阵泛酸。

世道艰难，本就是凡人多过天才，懦弱者淹没了勇敢之士，想让所有人在面对两难选择的时候，都能大无畏地做到舍小家，为大家，简直天方夜谭。能守住这个秘密始终保持沉默，不背叛，不构陷，就已经胜过世上一大半人，她哪里还敢埋怨？

当下便小跑到郭子铭面前，俯身跟他一块蹲下。

“郭伯伯不必如此自责。阿父是对的，这件事牵扯了太多人，的确不是一道奏疏就能轻易处理的。那人能坚持这么多年不露出马脚，显然不是个善茬，折阿父一个人，总比你们两个一起都栽进去要好。至少伯父现在还活着，还能将阿父未竟的遗愿告诉我，让我去为阿父阿母讨回公道，不是吗？”

“做错事总要挨罚的，让那人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也是一种告慰亡者的方式，不是吗？”

“郭伯伯不是懦夫，只是做了寻常人都会做的选择。”

郭子铭眼皮一跳，从紧抱的双手间缓缓抬起脑袋，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月光轻薄，将她的身影完全笼罩。

的确还是个才刚及笄的小女娘，跟他的小女儿一般大，合该继续躲在父母膝下承欢，眼里流淌着天真烂漫，不知忧愁为何，至多也就为今日午后该吃什么糕点，明日花宴要穿哪条裙子而烦恼。

可现在，她眼里却充满坚定和决绝，明亮得仿佛要烧着，连他这个沙场老将都自叹弗如。

他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少年，年纪明明比他还小上一轮，却对一切都运筹帷幄，张扬炽烈，又不失沉稳老练，仿佛天上的太阳，注定要被他这样的人永远仰望-

“停在渡口固然安全，可那不是我们造船的目的。莫怕，大胆的上，总会法子的。”

昔日鼓舞他的话语言犹在耳，郭子铭回忆着，打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惭愧，咬咬牙，他终于下定此生最大的决心：“郡主放心，郭伯伯这次绝不会再退缩，全听你的，一定帮你把那混账揪出来，给你父亲母亲偿命。”

语气坚决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战场堵羯人的刀。

沈盈缺忍俊不禁，慢慢扶他从地上站起来，“郭伯伯不必如此严肃，阿珩没想让你做什么，只是想从你这里打听一些事罢了。你还有婶婶和三个孩子要照顾，长子也快娶妻，阿珩哪能让你涉险？若是要我阿父知道，还不托梦来捶我？”

她说这话并无任何恶意，的确是真心在为他的家庭考虑，郭子铭却听得满面羞红——

真要说有孩子要照顾，当年沈愈不也有两个孩儿，年纪还比他家里的三个都要小，可人家却能义无反顾地为了大义牺牲自己。

这大约就是凡人和注定名垂青史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吧……

郭子铭暗暗感叹，重新琢磨沈盈缺的话，又拍着额头，深深嗟叹：“当年你父亲为了调查这件事，没有动用军中任何力量，一切人员都出自他自己私底下培养的暗卫，后来那些人也都跟他一块折在六年前那场大劫之中，一个也没有留下。想要从你父亲入手，怕是什么也查不到。”

沈盈缺也认同这点，倘若父亲真留下了什么线索和人证，依照那人斩草除根的性子，定然也要将他们也毁尸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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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伯伯可曾知道，当年落凤城被羯人攻破之前，阿父曾觉察到异样，私底下还派人给京口送过信，请求广陵王的支援？”

郭子铭一愣，“还有这事？”

沈盈缺也愣，“阿父难道从来没有跟伯父提起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