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予含笑看着她,没有戳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被他看得脸颊微红,转身带上门,想回屋里歇息,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忽然灵机一动,她又停下脚步。
“若我没记错,公公第一次来秦淮河接我去汤泉行宫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自己十三年前曾经来过落凤城,为家父递送军情,当时还受了伤,就在这间寒舍养伤,还是家母亲自帮忙疗伤的?”她回头看向周时予,问道。
周时予不疑有他,点头承认:“郡主果然聪慧,奴婢随口一提的事,居然都记得这般清楚,难怪少主公对您一直念念不忘。换成别人,只怕也很难不对郡主倾心。”
沈盈缺没有理会他后半段溜须拍马的奉承话,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他前面的事:“那也便是说,周公公是在十三年前第一次遇上广陵王,便投身他麾下的?”
周时予提灯的手一抖,显是觉察到她言辞里埋下了陷阱,可把她的话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品,却什么也品不出来,犹豫良久,谨慎道:“可以这么说。”
“哦?”沈盈缺挑眉,“什么叫‘可以这么说’?难不成还有不可以的说法?”
周时予嘴角抽搐了下,仍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就是郡主说的那样。十三年前,少主公因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来落凤城避难。彼时京口出现异动,奴婢奉命过来给征北将军送信,路上不慎遭遇埋伏,幸得征北将军和月夫人相救,奴婢才幸免于难。也是因为这个,奴婢才来到落凤城,成了少主公的部下。郡主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找郭将军、陈夫人,或者槐序求证,他们当时也在场。”
沈盈缺看了他一会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嘱咐他早些回去休息,便进了屋子。
仿佛对他的话并没有任何怀疑。
然关上门的一刻,她眼眸里的光便沉了一沉。
倘若她还是上辈子那个满脑子只剩情情爱爱的天真小女娘,大约也就接受这个回答,不会再东想西想,可偏偏,她早就已经不是过去了,在深宫和那样一帮人精斗了一辈子,先质疑再求证,早就已经成了她的行事准则。识破谎言,辨别真伪,更是她的看家本领。
而甄别谎言这么多年,她自也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见解——世上最能迷惑人的说辞,从来不是谎话连篇,而是说真话,“遮遮掩掩”的真话。
就譬如眼下。
周时予说他是十三年前,萧妄被驱逐出都城的时候,才来到萧妄身边,照顾他起居的。这话定然是真,否则找郭子铭这些当年的旧人一问便可真相大白。
但他却并没有明说,在侍奉萧妄之前,他是谁的手下?当初又是奉谁的命令,千里奔赴落凤城,给她父亲送信?路上又是中了谁的埋伏,险些丧命?
也许是周时予的刻意隐瞒,也或许是冥冥中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她总觉周时予藏起来的这些信息,可能和萧妄的身世有关。
而这答案说不定还能让她知道,天禧帝为何要针对自己的堂弟,下如此狠手。
想明白这些,沈盈缺人也疲倦至极,除袜褪衣回到榻上,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梦里光影斑驳,变幻莫测。
时而,是六年前落凤城被羯人攻破的可怖惨状;时而又变成萧妄浑身浴血,宛如修罗鬼煞一般,提着一柄断裂的长槊,站在尸山血海前,整个人摇摇欲坠,奄奄一息。直到耳边响起一阵清脆舒缓的铃铛撞击声,这些残忍的画面才终于从她梦境中散去。
可她却并没有醒。
而是看见周围景象宛如一滴浓墨落入清水中,荡起一缕缕游丝,随即便化作月光、山崖、房屋,以及一棵巨大的凤凰花树,高高站在崖顶平台上,花盏鲜红,枝条遒劲,枝头还系着上百张赤色的花笺,随风“沙沙”翩然飞扬。
沈盈缺一下便认出来,这里是汤泉行宫那座小山崖上的院落,只不过屋舍比她印象中要更簇新一些,崖边也少了一圈围栏。
屋舍里不断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啜泣声传出来,伴随男人的闷吼和喘息。
沈盈缺诧异地听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脸颊登时烧红一片,忘记自己眼下还在梦中,连忙提裙朝声音的源头冲过去,想快点救人。
却见一个八九岁年纪、通身锦衣华服的男孩,飞快从她身侧擦肩而过,一边喊着“阿母”,一边扒在那间发出声音的屋舍门上拼命冲撞、拍打,似要冲进去,将里头的人救出来。
稚气未脱的脸蛋布满泪痕,月光一照,更显可怜。
仔细一瞧,竟和萧妄有几分相像!
沈盈缺心尖猛然一抖,下意识朝他奔去,想看更清楚一些。
却见那条通往崖顶小院的山石小路上急急冲出来几个穿内侍衣裳的人,瞧见男孩动作,脸上血色尽褪,汗都顾不得擦,就连滚带爬地过来,又是拽,又是拉,使尽吃奶的力气,将人往山路下拖。
嘴里压声嚷嚷:“哎哟桓世子,我的小祖宗,陛下和你母亲在里头有急事商量,你可不能过去打扰,否则别说你,连你父亲也要跟着遭殃。乖一些,跟咱家回去,咱家给你拿好吃的,好不好?”
小男孩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他,扭着幼小的身子拼命挣扎,十指拗成鹰爪形状,用力抓挠那个哄骗他的内侍的脸,“你们都是骗子!骗子!给我等着,等我阿父打完战,从京口回来,一定好好收拾你们,给我阿母报仇!”
说着,他曲起手肘,蓄足力气,发狠地往那个节制他手臂的内侍腹部捅去。
内侍不妨他有这招,不得不松开他,弯腰捂住肚子。
其他几个内侍立时扑上来补救,小男孩为躲避他们牵制,越发下死力气挣扎,一个不查,叫那个弯腰的内侍绊了下脚,人跌跌撞撞地往身后的悬崖下头栽。
那个哄骗他的内侍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拽他,却也不慎踩空。
就听两声刺耳的尖叫声,一大一小两个人便随崖边松动石头子,和周围内侍的惨叫声,一道消失在缥缈的夜色当中。
直到两道沉闷的落地声接连从崖底传来,屋里“热烈”的男女声音都没有停歇。
沈盈缺也吓出一身冷汗,猛然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