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惟安的态度也明显放得更加谨慎小心,在门外就挥退所有随行的灰衣小监,自己亲自领着萧意卿往寝殿深处去,恭恭敬敬地朝棋盘前跽坐的人塌腰执礼。
“陛下,人到了。”
天禧帝“唔”了声,点点头,惺忪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下,却没抬起来看他们,只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的局势,抬手一指棋盘对面的软垫,道:“坐吧。很久没有见了,手谈一局如何?”
这话对谁说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曹惟安扬了扬眉梢,回头看向身后。
萧意卿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没有回答,也没有挪动半步。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太久没见,这位印象中杀伐果决、运筹帷幄、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颓败之态的帝王,他的亲生父亲,竟有些老态龙钟之相,不仅眼皮松了,一向笔挺的背脊也佝偻下去,萎萎一团蜷缩在千枝烛晕开的昏暗光晕里,仿佛在生死线上挣扎许久,下一刻便会咽气。
手谈什么的,父子俩更是从来没有过。
萧意卿诧异地折起眉心。
曹惟安见他就不回话,紧张地抖动怀里的拂尘,迫切地拿目光催促,萧意卿才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喏。”迈步行到棋案对面,跽坐下来,捻起棋盒里的白子,开始这局对弈。
曹惟安抬袖摁了摁额上渗出的汗珠,松了口气,哈腰后退几步,离开屋子,顺便还带上了门。
屋里就这么剩下他们父子两人。
谁也没有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偌大的寝殿就只听得见檀木棋子落在棋盘上的“铛铛”脆响声,和烛花爆出的细碎“哔啵”。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子的大龙终于被斩断所有出路,只能奄奄一息地窝在渊底,等待白子为它落下最后的审判。
天禧帝皱纹遍布的嘴角高高扯起,发出今夜第一声笑,“他们都说你棋下得好,朕还有些不服气,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萧意卿拱手道:“父皇谬赞。”
天禧帝摆摆手,俯身收拾棋盘上的黑子,“有没有谬赞,朕心里清楚,你不必在朕面前说这些虚的。朕是你的父亲,夸一夸自己的儿子,再正常不过了。”
萧意卿心头一蹦,被这突然降临的父爱闹得有些不知所措,抿唇犹豫了会儿,才轻声道:“喏。”
天禧帝直起身打量他,黝黑深邃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你一定很奇怪,朕今日为何突然解了你的禁令,还把你叫到这里来。就像当初,你如何想不通过,朕居然会因为一段破裂的婚约、一个外人,将你这个亲生骨肉、大乾未来的天子,幽禁在东宫一样。”
萧意卿心中一凛,忙要跪下道:“不敢。”
天禧帝却先一步打断他,“自然是为了保护你。”
萧意卿眼皮一跳,诧异非常,忍不住抬眸直视他的眼。
天禧帝仿佛当真要好好对待这位被自己忽视许久的儿子,竟没有像过去那样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逾矩之行,还朝他扯起一t?个慈爱的笑。
萧意卿心头猛地哆嗦了下,十指在袖底蜷了蜷,越发用力地拧在一起,良久,他终于张开嘴,像是耗尽全身气力,问出积攒在心底多年的问题:“所以当年,你明知母妃是被荀家人冤枉的,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他们将母妃押入掖庭,也是为了保护她?”
天禧帝脸色僵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朔风呼啸,“呼啦”撞开紧闭的窗棂,也撞开了那段尘封多年、他早已不愿回忆的痛苦过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朕对不住你的母亲。”
他说,缓缓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老风箱。
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指尖深深插入斑白的发髻,从指根开始发颤,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忏悔的木石雕像,彻底钉死在了胡床之上。
“彼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想也不想,就下了一道旨,将荀家的人全都从朝堂上清扫出去,连旁支庶出也不放过,安排上你母妃家的人。以为这样就能打击士族,抬举寒门。”
“谁知荀慎之那老狐狸,表面上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还帮朕劝说那些不肯走的荀氏子弟,面子功夫做得极好,没一个人不夸他的,暗地里却把所有坑都给朕埋好了。等朝中各部都因各种事故,运行不下去,民间的抱怨声也越来越大,不得不重新将他请出来主持局面,朕才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所以你为了稳住你的皇位,任由他们把罪责都扣到我母家人头上,让母妃他们替你担了所有骂名,只在事后怜悯般地给一个‘舍身护驾、戴罪立功’的名头,以做安慰?”
“砰”的一声巨响。
萧意卿握拳愤然捶在棋盘上,将紫檀木做的棋盘捶出一个大洞。棋子四下飞溅,“咕噜”滚到地上,有几颗打中千枝烛上的火苗,“噗噗”灭了几点光,本就不甚明亮的寝殿变得更加昏暗。
他却还不肯停,死死盯着棋桌对面的人,银牙紧咬,腮帮劲鼓,额角涨起粗壮的青筋,几欲扯裂眼尾,“你当真是我见过最无能的懦夫!”
天禧帝眼皮猛然一跳,听到如此以下犯上的话,竟没有生气,反而闭上双眼,捂住胸口,由衷挤出一副痛苦自责的模样。
玄色锦袍上的金龙绣纹在他指间狰狞扭曲,恰似这些年他脑海中从未散去的梦魇。
“朕知道,你不会原谅朕,也不会想和朕再说任何话。但有一件事,朕还是要告诉你。这么多皇子里头,只有你,也一直只有你,才是朕唯一想立为储君的人。这些年,朕疏远你、冷落你,也的确是想从荀家人手里保护你,即便你不会相信。”
萧意卿冷笑,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冷漠,确实是一点也不相信。
天禧帝叹了口气,俯身将桌上凌乱的棋子拨拢到掌心,分开黑白子,各自放回棋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