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嘉城十三年,云阳与卞川交界处通古县,春,红鱼死前八年。
“暮霭茫茫,林山漫漫,谁家青溪梦中藏?晴光暖暖,水波漾漾,哪来红鱼跳竹筐。却不知山上月、庙堂墙,九天鹊桥难渡,牛郎织女泪干裳。”
开了春,天一日日暖和起来,天空恰如一面巨型的宝石蓝镜面,明晃晃挂在人头顶,晃得人眼晕,恍惚之中,似有曲声从空谷传来,遥远空旷,似人似鬼。
有人拿帕子轻甩了下红鱼的脸,一股浓烈的脂粉味立即扑面而来,呛得红鱼鼻痒难耐,忍不住歪头打了个喷嚏。
“小妮子,做什么呢,快来与衙内斟酒。”
红鱼抬头,只见苗春柳正歪在冯衙内对面的矮桌上对她使眼色,围屏之内,两个一胖一瘦的门人也翘着二郎脚,正神色昏昏地看着她,似是没见过这般不懂规矩的丫头。
红鱼回过神来,疑心是昨夜未睡好的缘故,竟出现了幻听之症,遂在手心里掐自己一把,醒了醒神,冲冯衙内屈膝,一双眼睛因为害怕飞快煽动着。
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着实叫人看不上,冯衙内原远远瞧她年纪小,又是跟着粉头过来的,有意调笑一番,打着待会儿床榻间叫两人齐上阵伺候的主意。
如今离近了,见她蠢笨非常、肩背内扣,脸上黄腊腊的,两颊上又生着他极讨厌的雀斑,因此心中不喜,连理都不理她,只转头对身边苗春柳道:
“亲亲挺伶俐个人儿,怎得了这样一个丫头。”
红鱼垂着眼,困意再次上涌,忍着不叫眼皮耷拉下来,听见苗春柳娇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哎呦我的爷,这小妮子才到院里不到两月,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又是个口不能言的,您别可吓着她。”
苗春柳端起酒盅在香唇下抿了两口,将吃了的半盏残酒递到冯衙内唇下:“奴唱首南曲儿替她给您赔罪,如何?”
冯衙内本就因得了件好差事高兴,被美人儿娇艳软语一哄,立时笑开来,在她香腮上摸一把,把酒吃了:
“好人儿,既你这样说,我便饶了她,只是到底喊她伺候着酒席。”
苗春柳笑起来,同冯衙内亲了个嘴,起身冲正昏昏欲睡的红鱼使了个眼色,叫她懂些规矩。
一来就跟个木头似的,既不行礼问安也不理人的,这不是纯粹要砸自己的场么。
红鱼读懂她的眼神,表示知晓,起身走至冯衙内身边的矮桌边给他倒酒,眼帘垂着,仍旧是那副害怕的样子,然而在众人瞧不见的眼底,却是意外的清明。
她是两个月前来到通古县的。
师父去岁秋冬去后,她一直一人住在道观,师父断七那日,她上山给师父进香,恰逢大雨初晴,山路泥泞,她不走运,从山上摔了下来。
等醒来时,她已经在离开随阳的马车上,身旁坐着的,正是此刻正在调试琵琶弦的苗春柳。
她是通古县的一位略有名气的粉头。
据她所言,她当时见自己通体消瘦、形容狼狈,便以为是街上的乞子,说服了妈妈收做丫头带着上路,并取了云翠这个名字。
苗春柳嫌她蠢笨,平日里陪客应局并不带她,今儿是她的另一个丫头坏了肚子,不得已才叫红鱼顶上。
而这冯衙内本名冯三奇,并非通古县之人,他是随父亲冯荣前去上京替云阳王纳贡路过这儿的,原是个八品官。
但对小地方的人来说,老虎尾巴上的一只虱子都是值得巴结的,他们父子一来,通古县县令大摆宴席款待,又请了七八位粉头相陪。
宴会结束,听说此地山间风光旖旎,这位冯衙内又自个儿在山间摆了席面玩耍,周围用围屏围起做一个露天厅,单留一面赏景,又把前日所见的其中两个粉头叫来陪侍,红鱼的主子苗春柳便是其中一个。
因要嘱咐红鱼应局事项,苗春柳今日来的也就迟了些,到地方却不见另一位粉头的身影,问了只说上山游玩去了,两人也没在意,毕竟少一人争,苗春柳便能多得几两赏钱,她心情好红鱼也能少挨些骂。
苗春柳对着冯衙内使尽百般解数,边调琵琶弦边同他说笑,一个问汗巾颜色一个微漏浅黄抹胸,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把红鱼瞧得目瞪口呆,连冯衙内的酒盅倒了都险些没注意。
未等他发难,红鱼急忙将酒盅扶起,往里添黄汤,眼睛却瞧见他身上的紫绫褶子,上头的金线蟒纹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冯衙内察觉她目光,嫌弃皱眉撇她一眼,旋即问苗春柳:“好人儿,唱个什么。”
苗春柳笑:“自然听衙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