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当路抽出长矛,挥舞起来,他没有察觉到潜藏在自己暴怒之下的恐慌。其实他已本能地懂得假如自己真被证实为仙鹤人,他将再次成为一个异类,他好不容易在连国获得的一切将尽数化为乌有,这才是当路最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从狼变成了人,他不想再成为其他东西。
那样,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吴律从军帐中走出,门外的两个护卫惊恐地望着他——他们什么都听到了。
“别这么紧张。”吴律冲他们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吧,如果当路问起,你们也只要这样说就好。他这人头脑简单,不会怀疑你们的。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今天晚上当路君见了仙鹤的使者,两个人还谈了许久,明白吗?”
两个护卫连连点头,吴律说:“继续守夜吧。”
他回自己帐中拿了什么,便去见了那个狱曹。他给了他一个湿哒哒的布袋,放走了他。
约莫一个时辰后,看守狱曹的士兵慌里慌张过来告诉当路那家伙逃走了。接着,吴律又告诉当路,那条项链不见了。有人汇报说在吴相的军帐附近看到过什么可疑人物。在重重暗示下,当路自然而然以为是那个狱曹偷走了他珍爱的宝物,而且是在仙鹤王的授意下。
他太信任吴律,太信任这些跟他一起打仗的士兵,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想过这件事——那个狱曹是怎么知道那条项链在吴相军帐里的?到底,他擅长的是打仗,不是人性。
至于仙鹤王,他收到的是被拆得七零八落、泡在狗血里的莲花珠子。他勃然大怒。他颤抖着将那些珠子捡出,洗净,穿好,它们光艳如新,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佩戴它们的主人却已经香消玉殒。
仙鹤王将这条项链挂到了自己脖子上。
“那个畜生!”他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地说,“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决战的日子很快来临,当路向军中下了死令,必须在今天拿下台城,城不破,不得还。号角长鸣,战鼓雷动,千军万马,倾泻而出!面对来势汹汹的连国大军,仙鹤人拉开弓箭,投出巨石,一批批士兵从城门中冲出,阻挠着云梯,可有几架木车依然驶到了城墙脚下。
云梯,竖起来了。
连国士兵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爬了上去,出现在了城墙上!与此同时更多仙鹤士兵从城门中涌出,试图摧毁云梯。城上城下战斗都异常惨烈,就在这时,当路来了。
他驾马冲上了云梯,跳上了城墙!他没戴面具,却比戴面具时更可怕,那道丑陋的伤疤就像通往幽冥的大门,喷吐出死亡的气息。他一出现在墙头,仙鹤王便提着长枪赶到了,他胸前那串莲花珠子闪烁着,刺着当路的眼。没有任何犹豫,他朝仙鹤王冲了过去。
两人立即撞在一起,力对力,硬碰硬,长矛对乌枪,互不相让,杀招四起,凶险万分。二人鏖战之时,齐成武也赶来了。三人混战的局面再度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当路已经熟悉了仙鹤王的招式。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场硬仗。几十招几百招,终究当路更胜一筹,将齐成武挑下了马,这个八尺高的汉子轰然砸到地上,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可他腹部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背脊也已断裂——他死了。
“成武!”仙鹤王怒吼一声,悲愤交加。没了成武他对付当路顿时吃力了许多,渐渐地,他显出疲态。他毕竟老了,可他就这样认输了么?
不。
亡妻的在天之灵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成武也看着他,黄泉下仙鹤的万千将士也看着他!他不会输,他不能输!他一定杀了这头狼崽子,这头畜生!仙鹤王大喝一声,猛地刺出一枪,当路躲闪时腰侧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是那两根断过的肋骨在作祟。
他身形一滞,慢了一瞬,就这一瞬,长枪已至眼前,千钧一发之际,当路滚下了马,仙鹤王抓住时机,一连刺了数十枪,当路在地上翻滚着,长枪擦着他的脸颊他的脖子刺过,招招都是致命。最终当路撞到了一具尸体上——他逃无可逃了。
乌金枪再次刺下,当路来不及起身,竟用手抓住了枪尖!鲜血从他掌心哗哗流下,他漆黑的双眼被染成一片血红,那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火,而那双眼睛却偏偏该死的与先王后相似!仙鹤王心如刀割,他怒视着当路,大吼道:“你这畜生!你竟敢那样对待若云的遗物!她就不该生下你,不该!”
他手上更加用力,长枪一点点推进,当路手中鲜血如注。他凶狠地瞪着仙鹤王,瞪着他胸前明晃晃的碧玺。
“小!偷!”他怒吼着,手上青筋暴起。仙鹤王牙关紧咬,双手用力将长枪往下压,他肩膀的伤口已经撕裂,鲜血一缕缕地沁出,可此时此刻,这点痛苦又算什么?他嘶吼着,手中长枪一寸寸地、不可挽回地逼近当路的胸膛。这时,吴律出现在了城墙上。他拎着一把长弓,面容冷静,步履从容。
他望着仙鹤王,拉开弓,瞄准。
第249章叛臣(二)
“嗖!”
那支箭又一次精准地射中了仙鹤王——正射在他受伤的右肩上。仙鹤王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当路趁机甩开长枪,从地上爬来,抽出腰间长剑刺向仙鹤王!仙鹤王拔剑去挡,可他的剑软绵绵地从当路的剑刃上划了过去,丝毫无法阻止那把利剑刺进自己的身躯——毕竟,他的右肩完全使不上劲了。
仙鹤王从马上栽下,像口大麻袋似的滚在地上。当路朝他走去,仙鹤王趔趄着站起,左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那条碧玺,当路怒不可遏:“放开它!你这贼!”
“贼?分明是你亲手抛弃了它!”仙鹤王大吼着扑过来,当路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将剑深深插进了仙鹤王的胸膛。他拔出剑,一大股鲜血在空中泼洒出一片红霞,仙鹤王直勾勾地瞪着他,胸口一片血红,连那碧色的莲花都染成了赤色。他朝前走了两步,似乎还想进攻,可他只晃了晃,就直挺挺向前倒下去了。
当路大惊,飞扑过去,成功地让仙鹤王背面着地,他自己则狠狠摔了一跤,可他并不在乎。他着急忙慌将那条项链从仙鹤王脖子上扯下,仔细察看,生怕它磕到碰到哪。他看得那样专注,甚至忘记了给仙鹤王再补一剑。
仙鹤王望着当路焦急的神情,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可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嘴中挤出几个字。
“项链不是你送来的?”
当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刚戴上项链,正急着把它塞进衣服里。仙鹤王瞧着他那焦急慌乱的样子,已明白了答案。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想清楚是谁偷偷送来了那条项链,他的眼睛飞快地暗淡下去,但直到死亡降临的瞬间,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当路脸上移开。
这是他阔别了二十年的儿子,是他的妻的亲生骨肉。尽管他们现在势如仇雠,刀剑相向,可这孩子爱着他的母亲,爱着若云,他并非真是头冷血无情的禽兽这就够了。
仙鹤王眼中闪过一抹泪光。
他要去见她了,在分离这么久之后。他无能啊,到最后,都没能带她回家。若云啊,黄泉路上,或许我能追上你?或许你也等着我弥留中,仙鹤王好像看到了一抹美丽的幻影。他眼珠微微一颤,再不动了。
他死了。
而当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去,他的全副心思还在那条项链上。天突然阴了,空中传来隐隐的雷声,一滴雨落下来,接着便是一片、一大片!无数雨点落下,在地上、尸体上砸出一个个暗色的小坑,那蜂巢般的小坑很快连成一片阴影,在城墙上迅速蔓延。很快,它们就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
闪电劈下,惊雷骤至,紫色的电光将台城照成一片惨白,好像一张鬼脸,当路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像个快渴死的人大口喘息着,这时轰隆隆的雷声接连响起,好像上天在发怒。雨越来越大,很快天地间陷入一片昏冥,就在这时大雨中传来一声闷响——城门被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