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几点冰凉的东西溅落草丛。母狼抬起头,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
雨又开始下起,年复一年地下起。雨水冲刷净了痕迹,母狼死去,小狼长大、繁衍、昌盛,时间过去,岁月过去,枯荣过去,生死过去,记忆与历史也过去,兴衰与隆替也过去。
转眼间,几百年也过去了。
第251章吴律
林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灰白的雾气在山间翻涌。深翠的密林,因雨而显得更加苍郁,更加幽静。墨绿掩映间露出了一角飞檐,那是一座庙。庙不算大,是当地人造的土庙,黑瓦,红柱,里头摆着一尊威严的神像,着青衣,佩白剑。神像前供奉着各色瓜果面饼,还有一排明晃晃的红蜡烛。
这是远在横山千里之外的一座供奉景懿君的神庙,孟琅和阿块现在就躲在那神像后面。阿块刚开始讲前世的事,孟琅就带他离开了枫霞岭。他怕月华仙子会找过来,可他的灵气不足以御剑太远,因此,他选择了另一种离开的方式。
现身。
羽化岛的有些神仙在人间有寺庙,受供奉。那些立在寺庙里的神像并非死物,它顶着神仙的名字,是人和神之间的一道门。人在神像前的每一次叩首,每一次祈愿,每一次呼唤,都或多或少通过神像传递到受供奉的神仙心中。
如今,羽化岛的神仙大多已闭了神听,不再倾听人间的声音,但孟琅是个例外。这两百年间他下凡无数次,于是他这个新出的小神的香火竟也迅速旺盛起来,尤其是在徐州、鹤州等地,供奉他的人格外多。在香火十分兴旺的地方,若有人诚心祈求他显灵,孟琅便可不需灵气,应召现身。
巧的是,那时在枫霞岭中,他恰好听见了千里之外的一道声音。
“神仙大人,求您显灵,让我老秦家一定要有个后啊!”
于是他显灵了。虽然他只是躲在神像后胡扯了几句,但那男人却信以为真,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其实,孟琅根本管不了生男生女的事,他能干的只有除鬼,但人们总是觉得一个神仙在一件事上灵,那他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多多少少是灵的。不管怎样,孟琅都得感谢这个求子的男人,否则他真没办法带阿块来这么远的地方。
他和阿块一来,这座山就开始下雨了。这是因为阿块身上的阴气太重了。托这雨的福,之后一直没人来神庙。孟琅就在这听阿块讲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挨着他坐着,心情随着故事的进展越来越沉重。当阿块说到他砍下了自己的头时,孟琅抱住了他。
他指尖触碰到阿块浓密的黑发,触碰到他冰凉的脖颈,触碰到他背部那些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的伤疤,那都是阿块的过往。孟琅知道他的过往定不简单,但他不知道这过往竟如此沉重,如此悲惨。在那巨大的伤痛面前孟琅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他要如何才能抚愈阿块所受的伤害?他无法抚愈。那些伤害就像阿块满身的疤痕,即使愈合也再不能回到当初的模样。“那时候,你该多疼啊。”孟琅心酸地说,他的手碰到阿块光滑的脖颈,那上面虽然没有伤疤,却仍让孟琅感到一阵刺痛。
“对不起。”他紧紧抱着阿块,心痛至极,“我那时候在穹庐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能帮他。孟琅心如刀绞,因为心里太疼了,所以好像身上也疼了起来,仿佛那些箭是扎在他身上,仿佛那一斧子是砍在他身上似的。阿块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他跟他不一样,他至少有过家人,有过朋友,有过战友,可阿块什么都没有。他唯一有的就是那些狼,可他却那样早地失去了它们。
孟琅嗓子发紧,连他呼出的空气都紧绷着,颤抖着。他太难过了,太伤心了,他怀里的这个人是一个奇迹,他历经多少艰险才走到他面前。“阿块啊。”孟琅忍不住喊道,“阿块啊!”
阿块靠在孟琅怀里,听着他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哭泣。不知为何,那曾经令他暴怒不已令他想毁灭一切的痛苦渐渐消退了。想起这些,他当然是伤心的,可那份悲伤已经不再那样沉重,那样难以承受了。
曾经的他是一个异类,在人兽之间游走,不属于任何一边,但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无论他是人是兽是鬼。
阿块听着孟琅剧烈的心跳声,听着他紧涩的呼吸,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还有打湿了他肩颈的凉凉的泪水。他感受到了安宁。
这一瞬间,阿块突然有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这个人在他身边,因为他而伤心,而哭泣。他的心暖呼呼的,就好像能重新跳动似的。他回抱住孟琅,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一次,轮到他说没事了。
“我没事。”他真心诚意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而且,要是我没死,也遇不到你。”
他竟然笑了出来,因为他真心觉得这值得喜悦。
“这样想想,我觉得我死的也不亏。”
孟琅更难受了:“怎么能这么算啊?”
“真的不亏。”阿块说,“因为遇到你,我觉得就好像重新活了一辈子一样。这次比上辈子好多了。”
孟琅望着他,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想笑一笑,可也笑不出来。阿块的话真令他哭笑不得,可也让他十分感动。阿块收拢胳膊,很放松地将头枕在孟琅肩上。孟琅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发问:“吴律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功劳吧。”
“你的尸体就留在那个山洞里了吗?”
“应该是。”
“那是谁把你从那里带走的?知道你死在那里的人应当只有吴律和那些士兵。难道是吴律吗?但他是一个凡人——”
阿块忽然抬起头,敏锐地说:“或许他不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刺中了他的心脏,我杀过无数次人,不可能刺错。”
“但他马上就骑马来追你了,就像没受伤似的。”
“可我真的刺中他了!”阿块郁闷地说,“我不会记错的。”
“或许他真有什么问题。”孟琅思索道,“我总觉得他的名字有些熟悉,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他要是现在还活着,我肯定会杀了他。”阿块杀气腾腾地说。忽然,他想起什么,着急地问:“那家伙呢?他还在你身体里吗?”
孟琅奇怪地问:“你说谁?”
“那个说能救你的人!我听他的话把你放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赶紧走了,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