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希望获得洞穴主人的允许。里面依旧没有声音。当路想了想,试探着往里面走了一步,这时,山洞深处传来了微弱的低吼。
那是一头母狼的声音。当路立即判断出这头母狼要么受伤了,要么就是病了,否则她不会等到他进洞才威吓他,这说明,她没有力气直接攻击他。
当路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母狼的叫声越发凶狠,可那只是徒有其势的恫吓,她始终没有跳出来攻击当路。吼叫声越来越近,当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味,接着,他看到了那头藏在山洞最深处的母狼。
漆黑的洞穴中,当路看见了两只鬼火般绿幽幽的眼睛,还有隐约的黑色轮廓。他半天才勉强认出母狼硕大的肚子,这期间母狼一直狂暴地嚎叫着,那是在召唤自己的同伴。很明显,她有丈夫,只是她的丈夫不知为何离开了,只留下这头怀孕的母狼。
母狼的叫声时而焦急,时而愤怒,时而痛苦,鲜血的气息越来越浓,她的肚子却丝毫不见小。当路立即明白:这头狼难产了。
他将剑放在一边,低声叫着,尽力安抚这头母狼,而后小心翼翼靠近。母狼扬头做了个咬的动作,可她站不起来,只能竭力嘶吼着,试图吓住这个陌生的家伙。当路摸索到她身后时,母狼蹬了下腿,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进攻了。
当路卸掉护臂,撸起袖子,把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开始给母狼接生了。母狼痛苦地嚎叫起来,当路咬着牙,在母狼肚子里摸索着。终于,他掏出了一只湿漉漉的狼崽,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当他掏第四只小狼崽时,一道黑影猛地蹿进山洞,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当路痛吼一声,他的手还在母狼的肚子里,因此他只得忍痛先将狼崽掏出,再去打那只咬他的狼。那狼当然躲开了,还从他胳膊下撕下了一条血淋淋的肉。当路抓过剑,站了起来,瞪着那狼,那狼也凶狠地瞪着他,喉咙里不断发出愤怒的低吼,正当公狼准备扑上去咬死这个闯入者时,母狼虚弱地叫了一声。
那狼立刻调转方向,跑到了母狼身边。母狼又叫了几声,公狼低低地应和着,当路竖耳听着,他听出,这两头狼已经没有那么敌视他了。狼嚎声此起彼伏,似在激烈地争论,忽然,母狼哀叫一声,公狼立即紧张地叫了两声,接着便快步跑到当路面前,哀求地叫着,把他重新拽到了母狼身旁。
当路有些疑惑。母狼继续痛苦地叫着,公狼围着她焦急地转着,不时用嘴拱她的肚子,当路忽然生出一个猜测:难道还有小狼留在母狼肚子里?
他又掏了一遍母狼的肚子,里面果然还有一只小狼。他掏出最后一只狼崽,母狼感激地叫了一声,舔舐着那些黏糊糊的小家伙,公狼也低低叫着,尾巴呼啦啦摇着。当路疲惫地笑了笑,走到一边坐下,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
当路先处理了胳膊上的伤,然后摸索到那只护臂,咬在嘴里,开始一支支地折断箭柄,那些箭有倒钩,不能直接拔出。他拔得很不容易,因为那些箭都在背上。要是在军中,当路会让大夫切开箭头周围的伤口,把箭头取出来,可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他没法这样做。于是,他只能让这些箭头留在身体里了。
折完箭柄后,当路已是浑身大汗。他吐出护臂,牙酸腮胀。现在,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的安排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那两只狼在望着他,黑暗中,那两双绿莹莹的狼眼睛十分温柔。母狼担忧地低鸣着,公狼甚至跑了过来,舔着他流血的手。
当路的双眼忽然潮湿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片枫林。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发出了哭声。
他想家了,他真的好想家啊。
他想回家。
公狼疑惑地望着这个痛哭的大家伙。这只狼在当路身边逡巡片刻,把他拽到了离母狼不远的地方,然后,公狼靠着当路卧了下来。这样,公狼又能守着自己的妻子,又能守着这个陌生的同类了。
当路却哭得更厉害了,他靠在公狼身上,压抑地哭着,哭着,外面的雨一直下,那么大那么大,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冲垮,而他身边的温暖那么小,那么小,小的就像一支即将熄灭的烛火,到最后,收留他、拯救他的还是狼。他虽有人的外貌,却终究只能与狼为伍。可他真正的家人,却早就葬身在火海中。
不知不觉中,当路靠在公狼身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又将自己缩成一团,两手蜷曲在胸前,像狼一样。他睡得很不好,身上忽冷忽热,昏昏沉沉,却醒不过来——他发烧了。旧伤、中箭、淋雨、新伤,他铁打的身体终于垮了。
要不是公狼的一声惨啸,当路恐怕会一直睡下去。他勉勉强强睁开灌铅似的眼皮,看到洞口透出一点刺目的光亮,接着,他听到母狼尖厉的嚎叫。当路顿时清醒了,他跌蹶爬起,这时,他听到了人的脚步声。
当路心中一沉。他抓起剑,半跪着挡在母狼面前,母狼还在呜呜低吼着,五只小狼崽全被她护在身后。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暗淡的晨光中走进一顶鲜亮的黄绢帽,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了当路面前,正是吴律。几十个弓箭手跟他走进了山洞,像一群乌鸦遮蔽了洞口的光亮。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仍未停息。
当路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没死。”他咬牙切齿地叫道,嗓子嘶哑得像一口破锣,“你为什么没死?我明明一剑刺穿了你的心脏!”
吴律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他环顾四周,目露惊奇,片刻后,他嘲讽地说:“果然,畜生不管再怎么像人,最终都会与畜生为伍。”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还是一贯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事。”吴律摇摇头,仿佛很惋惜地喟叹道,“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死?或许,是我走运吧。当路,你现在想怎么死呢?是万箭穿心,还是自刎?对了,把那头狼抬进来!”
两个士兵将一头死狼抬进来。见到它的瞬间,母狼顿时哀叫连连,眼中迸出泪水。那原来是条很漂亮的黑狼,毛发油亮,四肢健壮,可现在它已经被箭射成了个筛子。黑狼的双眼暗淡无光,它已经死透了。
“畜生!”当路的理智断了弦,他怒吼着扑上去,弓箭手立刻要射箭,却被吴律拦住,他夺过旁边士兵的弓,一下子抽在了当路脸上!当路的身体本就虚弱,这闪电般的一击几乎把他抽晕过去,他滚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脑子里嗡嗡一片。他从不知道吴律有这样大的力气。
母狼的哀鸣一瞬间变得很远,当路撑了一下地,脑袋沉重地摆动着,血一块块从他脸上流下,他眼中一片模糊。母狼的叫声越来越尖厉,当路看到了四支纤瘦的狼爪子,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母狼。
也看到了那对准母狼的森森利箭。
“不,不”当路模糊不清地叫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即便他已经身受重伤,虚弱至极,那些弓箭手看到他爬起来时还是吓得呼吸一促,身子不自觉地往后躲着。吴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摇摇晃晃,即将倒下的杀神。
“我对杀畜生没有什么兴趣。”他开口,声音冰冷又遥远,“你自尽吧。不,你先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再自尽。”
当路瞪着他,被血染得通红的眼中,吴律就像一张扭曲的红剪纸。
“为什么”他费力地问,悲哀又愤怒,“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数三个数。”吴律的声音依旧无情,“三个数后,你要是还不动手,我就自己动手了。到时候,你跟这狼都得死。”
“为什么!”当路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为什么!”
“三。”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骗子——”
“二。”
“我不该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