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是时候了。
从迁都大计定下后,闻中尉已经秘密护送一批大臣、军队和文书去丰州。如今,朝廷的主要机构和物资都已搬走,只剩下徐风王。他们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一个童将军,早早地把廣野围了起来。
为了避免情况更糟,他们只能突围,哪怕代价惨重。
余太尉计划分四路突围,御史大夫和闻中尉带大王、二王子突围,岳安国带太子突围,孟琅带七王子和八王子突围。只要有任何一路能够突围成功,徐风的国脉就将得以延续
至于他,他要从正门突围,吸引长明的视线。
突围的日子定在两天后,监星使夜观天象,说这日必有大雪。既然有大雪,长明人就不容易想到他们会在这天突围,即使察觉到,也不容易追上他们。大雪会把一切痕迹都彻底抹除。
此次突围,只有几位将军和位高权重的大臣知道消息。余太尉要求他们严格保密,违者以军令论处。因此,廣野的百姓对突围之事一无所知,许多官员也不知道,甚至这些将军和大臣的家人也不知道。
徐灵郡主本该知道这件事,但徐风王决定只带走太后、皇后和自己的儿子。徐灵郡主又不会骑马,还得了失心疯,告诉她只会坏事。为了防止孟琅走漏风声,直到计划当天,余太尉才告诉他这件事。
孟琅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像被一千根针刺扎着,凄厉的寒风呜呜咆哮,好似兽类的哭泣。回家的路如此漫长,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奉天敬地,忠君爱国,孝父母,尊师长,这是万物皆存之理,是他自小所习所知所记所奉的伦常。二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刻违背过自己所受的信条,但如今,他却要抛弃自己的至亲了!大王太狠心了,余太尉太狠心了,他娘也是王室啊!
天空上,层层叠叠的彤云,好像一簇簇羽毛,在逐渐强劲起来的北风下刮卷到一起。地上的枯叶沙拉作响,在原地相互推搡。树上的积雪啪嗒落下,摔得粉碎。孟琅走近狼藉的家门,门上,狗血写的“徐风之耻”四个大字大咧咧地躺着,刺着人的眼。
他进了家门。屋里,徐灵郡主正和孟瑗收拾衣服,尽管她们不曾得到通知,却也从廣野紧张的气氛中察觉到了逃亡的讯号。徐灵郡主听到儿子沉重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孟琅凄怆的脸。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她就已全部明白了。
徐灵郡主放下手中的衣服,那是孟诚的衣服,也是他们的婚服,尽管这衣服很占地方,十分笨重,她还是坚持要带着。可现在,她把它放下了。孟瑗察觉到母亲的异样,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不安地望着她,又看向孟琅。
“二哥,你回来?有什么消息吗?”孟瑗站起来,握着双手。
孟琅只望着她们,他的脸被风刮得青紫,两眼枯槁,渗着一条条的血丝,而他望着她们的眼神多可怕、多可怜啊!孟瑗心中一颤,声音发抖地问:“出、出什么事了吗?城要破了?”
徐灵郡主比女儿镇定得多。她平静地问:“中城王和棠王还没有来吗?”
“没有。”孟琅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那声响粘滞得紧,好像从他嗓子里挤出来似的。
“看来,他们要么是投降了,要么是被杀了。我猜是投降,我那两个叔叔可惜命了。”徐灵郡主嘲讽地说。她叠好手中的衣服,重新放进箱子,站了起来。
“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吃顿饭吧。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她往屋里走去。
“娘。”孟琅喊了她一声。
徐灵郡主继续往屋里走,在桌案旁端正地坐下。孟瑗惶然地跟过去。徐灵郡主环视着这间屋子,说:“这是大王送给我的成婚礼。尽管他被过继到了太后娘娘名下,在名义上与我不再是一母所出,但他心里还是认我这个姐姐的。”
“娘。”孟琅追过来说,“您和小妹逃走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跑去哪里?我生在廣野,长在廣野,廣野是我的家,廣野是我的根。我所有的岁月都在这里度过,所有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丰州吗?我从没去过那儿,我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徐灵郡主叹息一声,怅然道,“亡国之人,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很快就要没有家了。”
“娘,”孟琅急切地劝道,“您可以去丰州。丰州是您的领地!大王要迁都到丰州,您去了那儿,还是长公主!”
“不是了。”徐灵郡主说,“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不亡,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以为时间会更晚些,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要跑了。他是一国之君,应该跑,他不跑便是亡国,至于我,我何苦去丰州自讨没趣?我要留在这,陪着你爹,陪着璋儿。”
“娘!”孟琅冲到她面前跪下,急声道,“您走吧,您为什么不走?大王难道还能将您从丰州赶走吗?那是您的封地!”
“那么,他为何不告诉我他要跑到丰州?”徐灵郡主眼神薄凉,“真是大难临头,方知人心。算了,我跟他到底不是一母所出,又各自成了家。呵枉我孟家两条人命给他护驾!”
徐灵郡主突然用力捶了一下木几,狂怒在她眼中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决然地叫道:“他跑便跑吧,我不跑。我是徐风的长公主,我生在这,也要死在这!”
“娘!!”孟琅抓着她的手求道,“您难道要孟瑗跟着您陪葬吗?”
“我跟着娘。”孟瑗已经明白了,她平静地说,“我是女子,又不会骑马,跟着你们能走到哪里?我注定是要死在这了。遥碧知道这件事吗?”
孟琅开口难言。孟瑗苦笑道:“不知道岳大哥心中做何想?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算了,二哥,你又不能带着我们逃跑。两个女子在一众士兵中实在太显眼了,我们只会拖累你。”
“吃饭吧。”徐灵郡主说,“天色很晚了。”
外面,乌云一层一层地翻叠着,宛如即将倾圮的城墙。天边一片乌色,风刮得越来越紧,呜呜地怪喊着。仆人端来了精美的饭菜,在如今的年岁中,即便是孟家也很少享用这样好的菜了。孟琅跪坐在食案前,根本吃不下去。
偌大的厦屋里,只有徐灵郡主一个人碗筷伶仃。孟瑗也吃不下去,哪怕食案上放的都是她最爱吃的。徐灵郡主还让人摆了两张食案菜,那是孟诚和孟璋的。五张小几摆的整整齐齐,就好像一家人在团聚。
孟瑗看看二哥,孟琅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又看看娘,徐灵郡主从容地吃着饭,仪态无可挑剔。徐风的长公主啊,哪怕大难临头,仍不失王室的风度。孟瑗的眼眶湿润了,她明白娘为什么不走。娘这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被抛弃后还去乞求别人带上她?
徐灵郡主吃完饭,放下筷子,漱了茶,拿布巾擦拭干净嘴,才对孟琅说:“你走后,要多杀敌。你决不能走你弟弟的老路,哪怕徐风只剩下一座城池,哪怕王室一个都不剩下,你也要挺直你的脊梁,坚守到底。”
孟琅的手紧紧握着,坚硬的指节抵着膝盖上的皮甲,尽管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抖,可它们还是从他的每一次呼吸中跑了出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为国,为公,为君,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