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太尉说:“唯有三计,上计议和,中计迁都,下计死战。”
孟琅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余太尉,却见他和御史大夫神色淡然,两人显然早已商量好了。再看岳丞相,亦无惊讶之色。岳度时沉吟道:“如今要议和,可不容易。”
余太尉沉着地说:“长明在揖海关损失惨重,国内怨声四起,倘若议和,未必不可。”
“能够议和自然是上策,迁都又如何说?”
“此事大王还不知道。”余太尉说,“若长明真兵临廣野,那么,我将率兵死战,大王则要托付于诸公了。”
“迁去哪里?”
“丰州。”
孟琅愣住了:丰州是他母亲徐灵郡主的封地。
御史大夫急切地说:“丰州是最好的。南边离长明太近,北边二王曾叛乱过,丰州靠东,位置正合适,又因徐灵郡主的缘故没征过兵征过税,比起其他地方富饶得多,那边还有徐灵郡主的行宫,大王去了马上就能住。”
岳度时点头道:“丰州背山面水,的确可做退守之地。”
孟琅不知所言。他现在很混乱。他不知道余太尉和御史大夫真正要找岳度时谈的是这些事。突然间,死战成了下计,而且得到了三公的一致同意。这让孟琅感到十分慌乱,还有不可明说的沮丧。
岳丞相、余太尉和御史大夫继续商量着,谁也没有问他的意见。孟琅感到一丝愤怒,他直挺挺地跪着,愤懑而憋屈。是他提出死战的。他跪在那,低着沉甸甸的脑袋,委屈,灰心,沮丧,耻辱,但他不敢提出异议——难道他现在还能跳出来反对什么吗?这是三公决定的事!
而且,他隐隐地也不愿提出异议,因为他心里也悲哀地意识到,没准此时议和对徐风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这并不是说他们在揖海关的战斗就没有了意义,只是,徐风真的要打不下去了。
当一个国家开始用老人和妇女修建战壕,战争还如何继续呢?
孟琅忽然想起了岳度时说过的话:当牺牲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有意义。此刻,他感到了浓浓的悲哀和无力。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议和,现在会怎样?
他不知道。他当时真不甘心议和
那么,现在呢?
孟琅不知道。
三公最终商定,将依照形势从速议和,如不成,则迁都丰州,死战到底。告辞时,岳度时请孟琅留了下来。他仍低着头,他就这样被迫接受了这一切。
“你现在知道余太尉他们为什么要带上你来见我了吗?”岳度时给他倒了杯茶,望着他说,“他们怕你继续主战,可你刚刚一句话也没说,看来他们白担心了。”
“”孟琅沉默着,半晌,他咬牙道,“我还是不甘心。”
“谁能甘心?”岳度时摇摇头,“兴许再打下去,长明也会出什么乱子——你是不是这样想?但是,普通百姓会这样想吗?他们连明天都快活不下去了,又怎么还有力气继续坚持?你看到城外那条战壕了吗?那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希望战争继续,要是廣野破了,他们兴许还会觉得欣喜。”
孟琅死死咬着牙,好一会,他从嘴里逼出几个字:“难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岳度时说,“即使是现在,也没人能料到哪条路是对的。议和、迁都、死战,我和余太尉他们选择了代价可能最小的一条路,而你选择了代价最大的。”
“那不就证明我错了吗!”孟琅悲愤地叫道,不甘心地捶了下地。
“不。”岳度时坦然道,“如果你们真的打退了长明,我们就能收复全部失地。如果议和,我们得到的将少得多。你、我、余太尉又或者御史大夫,不过是在‘术’上有了分歧,但你我追求的‘道’却始终如一,那就是保卫徐风。正因为你我的‘道’相同,所以才会时分时合,似敌似友啊。”
孟琅茫然了,他抬起头,痛苦而迷惑地问:“那么,究竟哪条路是正确的?”
“谁知道呢?唯有成功的道路才会在史书中留下,可在最终的结局来临之前,谁能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否会成功?”岳度时摇摇头,茫然地喃喃,“百年之后,你我究竟是罪人,还是功臣?”
“您绝不会是罪人。”孟琅沉默片刻,说,“您为徐风奉献了一生,无论历史如何评判,您都不可能是罪人。”
岳度时笑了笑,温和地望着他:“我还没有为徐风做最后一件事。青石,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孟琅深深地看着他,许久,他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服,低声道:“我将尽全力协助大人。”
“如此,我就安心多了。”岳度时按按他的肩膀,感慨道,“你辛苦了。”
他拿起桌上自己写完的那首诗,念道,“四十风雨,几度覆舟;心懒意残,欲逍遥游。侍花弄草,自有悠悠;乐哉乐哉,以夜作昼。怎奈窗外,铁马滂沱;金戈断魂,钟鼓惊魄。丹心虽老,铁颈仍厚;贼寇临门,何能袖手!”
“您难道早就决定好了?”孟琅颇受震动,失声道,“早在余太尉他们来之前,您就决定出山?”
“我是徐风的丞相。”岳度时将写诗的帛布卷好,交给孟琅,望着他说,“倘若徐风需要,我就算真躺进了棺材,也要重新爬出来。青石,我知道你不想议和,我也不想议和,可如果这是对徐风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就将全力以赴,哪怕粉身碎骨。于我而言,唯有徐风的存亡是不变之道,其他一切,都可以变。”
孟琅握紧了诗帛,顿感羞愧。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当三公都在为徐风存亡操劳时,他竟然还斤斤计较于自己的受挫。
他是徐风的臣子,无论政见之别,无论失意与否,他都该为徐风奉献自己的全部力量。可现在想来,他当时那样极力反对议和,多多少少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毕竟,他的父亲和大哥死在了长明人手中啊!
丞相大人说的不错,唯有徐风的存亡最为重要。他不该被自己的私心左右,而应以徐风的利益为重。孟琅朝岳度时行礼,严肃地说:“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将以徐风所需为己意。”
如果徐风需要和平,那么他就极力促成议和;如果徐风需要战斗,那么他就披挂上阵;如果徐风需要征兵,那么他就征兵;如果徐风需要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死去。
他已经明白了,对于他,对于三公,对于群臣来说,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信仰,如果有,那就是保住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