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少有的冬日晴天,空气里弥漫着一层寒气,吃饱了的晴明杵着拐杖,慢吞吞地沿着庭院里扑了鹅暖石的小径散步。
如今的晴明已经辞去了阴阳寮阴阳头的职务,走了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晴明就觉得浑身发软、身子无力,他喘着气走到宅邸的木廊边,呼出一口气,在木廊边坐了下来。
年老的阴阳师任性地把拐杖一扔,拐杖发出“哐”的一声,一点灵力从他身边逸散开,晴明扭过头,就看见家猫大小的白虎蹲坐在木廊边,这猫儿先是悠闲地舔了口爪子,才慢吞吞地开了尊口。
“啧,”和甜美的外貌截然相反的,白虎的嘲讽张嘴就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自找苦吃,明明……哼。”
晴明努力地调整呼吸,知道呼吸平稳下来,他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大猫瞥了眼阴阳师,看在阴阳师精通猫科马杀鸡的份上,白虎磨磨唧唧地走到晴明的身边,两只爪子往前一撑,白虎脑袋搭在了晴明的腿上。
除了白虎,修罗丸与玉藻前,晴明的计划连他的儿子和孙子都并不清楚。
晴明的手落在大猫脑袋上,力道适中地按摩起来,顺着大猫毛皮生长的方向,揉捏了几下,大猫喉咙里就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白虎眼睛闭了起来。如今,十二神将虽还是晴明的式神,但除了白虎,几乎都在听从在阴阳寮供职的化名安倍昌吉的安倍吉平的指令。
白虎虽然总是一副看晴明不爽的样子,但祂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祂的阴阳师。
白虎感受着那只苍老鸡皮的手落在祂最脆弱的脖颈处的揉捏力道,祂搭在晴明膝上的爪子往下按了按,圆滚滚的大脑袋不自觉地蹭了蹭:“你还好吧?”
作为与晴明缔结契约的式神并且知道晴明计划的存在,嘴硬心软的老虎忍不住问道。
“我好极了,”晴明抚摸老虎背脊的手顿了顿,说道:“很遗憾,一如往昔。你的灵力很纯粹,与我的力量相辅相成,并无邪魅近身。”
白虎呼噜了一声,鼻音重重:“那就好……”
“所以,”晴明的声音低低的,却平静笃定,他说道:“我听闻北海有海怪袭村的事情发生,”白虎的呼噜声停止了,晴明声音里带着一点轻笑:“我希望你接下这个任务,前去处置。”
摸着虎头,晴明笑容更盛,他的黑瞳会说话——有你的保护,那个妖怪怎么会踏入我的彀中呢?
半晌,白虎猛地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蓝汪汪的兽瞳死盯着面露浅笑的阴阳师,祂恶狠狠地说道:“你这家伙在找死,你知道吗?”
晴明说道,语气平静:“我知道。”大猫气得胡子都颤动起来。
晴明嘴角弧度更深,他抬起右手,顶着白虎抵住他的手的爪子,瞧着他家大猫受着爪钩抵着他的手不让摸的模样,晴明顽皮地抬起左手,呼撸一把猫头。
“我之一生,白虎,”晴明没有再看故自生着闷气的大老虎,他的视线落在庭院的水池上,他说道:“年幼时得到父亲、师父与师兄悉心照顾,青年时能得尊长指导庇护,老年时事业亨通诸事顺遂,如今儿孙绕膝、子孙满堂,我之一生平安幸福,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初始的选择。”
“我成为阴阳师,”晴明说道:“便是为了守护这天下为晦涩力量侵扰之人的。”
大老虎超大声地哼了一声,爪子往前蹭了一步,大脑袋往下一低,搁在晴明的膝上,白虎闷声闷气:“你哪怕死了,”白虎说着:“也要保住灵魂,知道吗,晴明?”
白虎感觉头顶一重,祂听着晴明说道,声音满溢笑意:“知道。”
白虎深吸了一口气,祂顶着老头的手坐直身子,大脑袋一动,气鼓鼓地挣脱了晴明揉着祂脑袋的手,灵力流转,身形变化,化作板着脸的青年。
和软绵可爱的兽形不同,白虎的人形成熟稳重,一身强健的肌肉配上黑白交错的盔甲,手腕足腕都带着护腕,赤足踩在地上的战士蹲下来,抬起手,就像晴明揉祂脑袋一样把手按在老头的脑地顶上,沉声说道:“你发誓!”
晴明笑容一僵,对上湛蓝的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半晌,晴明才说道:“我发誓。”
“哼!”英俊的青年站起身,白虎这才满足地点点头,足下灵力涌动,化作光点向天边掠去。
晴明坐在木廊边,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手微微抬高了一些,手指慢慢地曲了起来,褶皱的皮肤因为手全程拳头的动作被拉紧,晴明瞧着自己手上遍布的老年斑,他单手撑在木廊上,右手凝聚一点灵力,微微往上一挑,之前被他丢开的拐杖随着灵力的牵引落入手中。
和他苍老无力的躯体截然相反,晴明积蓄于体内的灵力纯粹强大。
年老的阴阳师佝偻着身子,慢吞吞踩上木廊边的石阶,走上木廊,拐杖杵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晴明穿过回廊,踏入层层的障子,在和室中矮几后坐了下来,晴明喘着粗气,动作缓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地喝下。晴明平复呼吸,随意从案上挑出一本书读了起来。一本书,晴明从午间读到了傍晚,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吃饱喝足,晴明搁下手里的筷子,安倍家的侍从躬身断下精致的小几,晴明洗净手,用绢布擦干净手上的水珠,他慢慢地站起身,右手抓住他的拐杖,低下头,老头在所有人都看不到角落,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来吧,那家伙,”晴明心底自言自语:“我不信我这么肥美的诱饵你不会上钩。”
拄着拐杖的晴明又开始了他的饭后散步,拐杖敲击地板发出“咚咚”声音,走到木廊边,晴明又喘了起来。晴明正坐在木廊边舒缓着呼吸,身边传来脚步声,晴明手撑在木廊上,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来人是他的儿子吉平。
月光之下,吉平缓步走来,他的长相和晴明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他听着老父亲的喘气声,挨着晴明坐下来,晴明看向他的长子,吉平坐得紧贴着他的父亲,晴明嘴角几不可查的勾了勾。
他要开始表演了!
“父亲。”吉平唤了一声,老人给了他个重重的鼻音。
吉平抬起手,搂住他的老父亲,晴明笑了一声:“怎么了,吉平?”和平安京的遵循传统的贵族不同,吉平和他的父亲很亲近。
“父亲,”吉平挨得很近,他能看到自己父亲脸上每一条皱纹的走向,能够看清每一颗老年斑的形状,吉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您,您不能解除封印于您妖血上的印记吗?”
晴明瞧向他的儿子,吉平看着他的父亲,只一瞬间,他从他的父亲苍老的眼眸里读出了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晴明看向自己的孩子,演技颇佳的白狐之子错开视线,他很懂过犹不及的道理。
晴明很自然地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晴明自嘲地笑了笑:“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当然记得,”吉平立即说道:“母亲……母亲无疾而终,很幸福。”